7.汉广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汉广》是一首爱情诗,产生于周代江汉流域。《韩叙》云:“《汉广》,说(悦)人也。”清陈启源《毛诗稽古编》发挥说:“夫说(悦)之必求之,然唯可见而不可求,则慕说(悦)益至。”是把握住了此诗特质的。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诗人以南方乔木起兴,已暗含寓意。乔木是高耸的树,枝叶很高,树荫不可得,故叹不可在下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全诗核心即此二句。汉水岸上有女子出游,那女子美好可爱,却不可追求。返观起兴,乔木之高,其覆荫之不可得,实启示着此一南方女子之高尚出众,不可求得。唱叹声中,流露出一片仰慕之情。有人解汉上游女为汉江神女,并不妥当。中国文化发展到周代,是基本上扬弃神话、宗教色彩的。一部《诗经》,总体是落实到现实人生。没有必要把人间事往神话上扯。还是《郑笺》解得好:“贤女出游于汉水之上。”朱熹《诗集传》说:“江汉之俗,其女好游,汉魏以后犹然,如《大堤》之曲可见也。”朱熹所论,可作《郑笺》之后盾。汉上游女既为人间好女,本可追求。而又不可求,便最是意味深长。若为神女,既不可望,更不可求,意味自减。“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汉水之广、江水之长,是互文见义。汉水多宽哟,想游也游不过,江水多长哟,筏子也渡不过。比兴之境,是无限悠茫,无限阔大。所抒之情,则是无可奈何,而又无限向往。这境界,可谓稀有。全章八句,四次叠唱“不可”,诗情之方向,已不可逆转。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明钟惺《评点诗经》引古谚:“刈薪刈长,娶妇娶良。”阐发甚好。诗人借刈薪以言志,高蓬蓬的灌木,割最高的荆木,众多出色的女子,我只爱最出色的那一位。其情可谓专一,其志向则可谓高矣。《郑风·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意思相近。诗人一往深情,当下便超越了不可求得的现实,而进入了痴情的幻想。“之子于归,言秣其马。”如果这位女子嫁给我,我就喂饱大马来迎她。这是痴话,唯其痴,所以真。下边四句重唱“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则又从幻想落到现实。第三章与第二章结构相同,只是变换了两个字,以“蒌”换了“楚”,用“驹”换了“马”。后半幅呢,真正是一唱三叹了。
《汉广》的境界,是一种稀有的高远境界。知其不可求,而心向往之,并且是无限向往,是此种境界的特质。在《诗经》中,唯《蒹葭》神理相似。但《蒹葭》言“遡洄从之”,又言“遡游从之”,尚有实际的追求。《汉广》则“不可泳思”,“不可方思”,根本是可望而不可求。虽然不可求,诗人的心灵境界却始终呈为无限向往。诗中的具体境界也整幅呈为无限高远,如“南有乔木”,“汉之广矣”,“江之永矣”。在中国爱情诗中,有人我双方两情往复的之境,那往往是有一止境之境。也有情之所钟尽其在我的失望之境,那往往是消极低沉之境。《汉广》境界,则是无限开放、积极向上之境界。人生境界何止爱情一端。向往、追求崇高理想而终不可得,但那向往追求的一段精神,却留得不可磨灭的光彩。这种境界,在人生中也是有的。《汉广》虽小,可以喻大。
五、闺阁怨恋
7.2誓言
7.上邪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与文人诗词喜欢描写少女初恋时的羞涩情态相反,在民歌中最常见的是以少女自述的口吻来表现她们对于幸福爱情的无所顾忌的追求。这首诗属于汉代乐府民歌中的《鼓吹曲辞》,是一位心直口快的北方姑娘向其倾心相爱的男子表述爱情。由于这位姑娘表爱的方式特别出奇,表爱的誓词特别热烈,致使千载之下,这位姑娘的神情声口仍能活脱脱地从纸上传达出来。
首句“上邪”是指天为誓,犹言“天啊”!古人敬天畏命,非不得已,不会轻动天的威权。现在这位姑娘开口便言天,可想见她神情庄重,有异常重要的话要说。果然,姑娘终于把珍藏在自己内心,几次想说而又苦于没有机会说的秘密吐出来了:“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相知”就是相爱,相好。姑娘经过自己的精心选择,认为这位男子确实值得相爱。“长命无绝衰”是说两人的命运永生永世连结在一起,两人的爱情永生永世不会衰退。前一句是表白爱情的态度,后一句是进一层表白爱情的坚贞。爱情,只有与坚贞联系在一起的时候,才是无比纯洁美好的。姑娘当然懂得这一点,因此她要进一步表明心迹。不过,她不愿再从正面直说,而是通过出人意料的逆向想象,从反面设誓。她先举出了五件非常之事作为设誓的前提:“山无陵,江水为竭”,是说世上最永久的存在物发生了巨变;“冬雷震震,夏雨雪”,是说自然界最永恒的规律发生了怪变;“天地合”是说整个宇宙发生了毁灭性的灾变,然后吐出了“乃敢与君绝”五个字。由于这五个字有五件非常之事作为支撑点,因此字字千钧,不同凡响;又由于设誓的前提没有一个会出现,因此“乃敢与君绝”的结果也就无从说起了。清张玉穀《古诗赏析》卷五评此诗说:“首三,正说,意言已尽,后五,反面竭力申说。如此,然后敢绝,是终不可绝也。迭用五事,两就地维说,两就天时说,直说到天地混合,一气赶落,不见堆垛,局奇笔横。”可谓句句在理。
另外,从反面设誓,正话反说,不仅大大加强了誓词的分量,而且人物的内心世界也揭示得更为深刻了。姑娘设誓,原本是为了强化“长命无绝衰”之意,而设誓的结果,却使人们看到,原来姑娘对五件非常之事的选择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在正常情况下,山陵是坚定不移的,江水是源远流长的,冬雪夏雷是合情合理的,高天厚地是永存不变的。这一切,都可以用来象征爱情的品格,都可以代表她对爱情的看法。姑娘的精神世界之丰富及爱情观之美好,不难窥见。由相反相成所造成的强烈的艺术效果,使姑娘的形象显得极为可爱。另外,全诗多以短语出之,一句一顿,若伴喘息,亦与少女吐露爱情时感情动荡、心潮起伏的声口相吻合。
这首古诗对后世的影响很大。敦煌曲子词中的《菩萨蛮》在思想内容和艺术表现手法上明显地受到它的启发:“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不仅对坚贞专一的爱情幸福的追求是如出一辙的,并且连续用多种不可能来说明一种不可能的艺术构思也是完全相同的。
誓言:
7.子夜歌·吴声歌曲 侬作北辰星,千年无转移。 欢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
民间情歌喜欢以赌咒发愿来表明坚贞不渝的爱情,并用丰富多采的自然物形象作比喻:
五、闺阁怨恋
或以冰雪、松柏比心地之皎洁、忠贞;或以蒲苇、磐石比意志之坚韧不移;或以冬雷、夏霜,山烂、河枯反证离异之不可能。至于“白日”,向来被用作指天立誓的对象,“谓予不信,有如皦日”(《诗·王风·大车》)。“知君用心若白日”,原是颂其光明磊落之词。而此诗却以“白日心”来喻男子的多变,可谓别出心裁。
钱钟书在《管锥编·周易正义·归妹》中提出:“比喻有两柄而复具多边”。喻体因其用法歧异而可义含褒贬,因其性能多样而可止截一端。吕本中的《采桑子》(恨君不似江楼月),便是以“江楼月”兼作正反两方面比喻,既恨夫君“不似”楼上月之徘徊随人,又恨夫君“却似”楼上月之难圆易缺,分借两种相思的恨怨,总传一种深沉的眷爱,此之谓善创新意。
这首《子夜歌》为南朝吴歌,属“清商曲辞”。歌的作者以“白日心”比喻情人的薄倖易变,情调内蕴愤激不平,语气中寓揭露指控。以理推之,这对男女在相好时定有山盟海誓,而所“欢”在她面前曾以心如皎日明志,及尔偕老,愿同尘灰,期许过生死不相背负一类诺言,这才引起女主人公对“白日心”的特别反感,倒不是有意去作翻案文章。事实上,过度的热烈,异常的殷勤,确能炫惑人于一时;然而“花红易衰似郎意”,虚情假态断乎经不住时间考验。曾几何时,这位所“欢”果有他心,遽负初衷。因此女子满怀中道遭弃捐的悲恚,就其原誓之言,反用本意之喻,对“欢”深加呵斥:“你的‘行’径真如矢口亲诺的‘白日心’啊!可惜你并非像那白日形象的光亮高洁,而是像那白日运行的变位无常,早上刚升起东方,黄昏又立刻落向西方。”这个“行”字点扣得妙。
反之,作者以自己恪遵誓盟置于诗的开端,这就先树一个正面形象,起了高度强调和鲜明对照作用:“我可不像你那样反复善变,我‘作’为天顶的北辰星,千年也不会稍稍转换位置的。”通过这一反衬,添增了谴责分量,而使批判的艺术作用发挥得更充分更深刻。
这首小诗以其独特的比喻、大胆的夸张、出奇的想象,特别是多方面的对照,耐人寻味。这对照总的是男女双方爱情,着重是变和不变的关系。日、星皆取象于天文,时间:一昼出一夜现,暗寓阳阴男女;一永久一短暂,千年之于朝暮,相差悬绝。方位:一游移于东西,一恒定在天中,自成妙对。而言辞质朴,语调决绝,从中透露出不可遏抑的孤愤,也充分显示出女主人公未肯任人摆布的倔强性格。
誓言:
7.子夜四时歌·冬歌吴声歌曲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 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渊冰厚三尺”是《子夜四时歌·冬歌》中的第一首。诗中运用比兴手法,表现了一位少女对情的坚贞,也写出了她的隐忧。
冰雪常见,但冰厚三尺、雪覆千里,却是江南不易见之景。白居易《真娘墓诗》云:“易消歇,塞北花,江南雪。”可见江南素雪之极易消融。殊不知在这首《子夜》里,广袤的原野却是银装素裹,连难以冰结的深渊也成了冰潭!这是极度夸张么?自然,这仅仅是为了夸张么?不然。“我心如松柏”,原来,这少女把自己的忠贞爱心比作了松柏,还不满足,她要把这松柏树立在冰封雪压之间,要把这爱心放在重重考验之中,让她的情人看清这忠贞的程度、明白这爱心究竟有多少份量!
那青葱、翠绿,傲然挺立于冰天雪地里的松柏,已经够令人赞叹了。然而,这位少女仅是为了让人赞叹么?不然。“君情复何似?”直到最后一句,读者才恍然大悟:原来她把自己比作雪中松柏,可不是为了自夸,而是为了叫她那情人,也有与她一样的忠贞爱心。当然,少女是深婉的,她并不会强人所难,硬叫对方“君亦当如此”,而是语意略带矜持,发出了不即不离的一问:我心像松柏,你的感情又像什么呢?可以想象,她那情人被这一问,他若
五、闺阁怨恋
是本就心无二致,当然会冲口答道:我心也是松柏一样难变!就算他原来还在犹豫,但听到她铮铮的誓言、辨出她微含的怨意,他还能不赶紧用柔情抚慰她、用激情答应她吗?他还能不发出更恳切的誓言让她回嗔作喜吗?这一问,看似并不要求确切回答,其实它放在冰雪松柏的巨大背景下,真具有无可抗拒之力、直让情人只有作出让她满意的答复!
全诗只四句,却连着翻进两层意思,显得波浪迭出,诗意绝不平浅。看来,就算是冬歌、唱在江南少女口中,还是有着水乡的曲折,与同样产于冰雪之地的北方民歌的质直全然二趣。
7.菩萨蛮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 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 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 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敦煌卷子中的唐代无名氏
当爱情的火花点燃了两颗年轻的心,整个世界便都因了恋人的欢乐而存在。他们珍惜青春,渴求幸福,在宇宙的律动中,希冀爱情的永恒。于是,日月星辰,河流山川,无不呈现着他们感情的外化……
这首出自敦煌卷子中的唐代无名氏所作的《菩萨蛮》,是一位恋人向其所爱者的陈词。为了表示自己的坚贞不渝,她(他)在词中热烈地对爱人迸发出火一般的誓言。而这誓言,则是用一连串极为奇妙的比喻构成的。这一非常富于独创性的表现方式,使得无名氏的这篇抒情之作成为唐朝诗苑中的一颗明珠,可与汉代民歌中的《上邪》媲美。
词以“枕前发尽千般愿”一句开头,点明了主题。“发尽”二字,非常有力,充分显示了主人公的至情至性。在这最幸福的时刻,词人当然热切地希求着能够永远如此时一样相偎相依,相亲相爱。因此,首先举出三件不可能的事为喻,坚信爱情的悲剧永远不会出现。第一三两喻寄意于山河。在古人心目中,山河都是永恒的象征。所以成语说:“青山不老,绿水常流。”“青山烂”既纯属虚幻,爱情当然也就不会变。同时,“黄河彻底枯”既绝无可能,所谓“直待”也就无从谈起了。第二喻作者从日常生活中信手拈来,用得非常贴切、生动。秤锤一般为铁制,谚语有“秤锤虽小压千斤”之语,可见秤锤在重量关系中的作用,作者设喻显然有意突出了这一特征。而水的比重远低于铁,那么,所谓的“水面上秤锤浮”,也就是绝不可能出现的现象。下片紧承上片,接着发愿,不同的是,主人公将喻体从地面移到了天空。第四六两喻分言日夜的颠倒。参辰,即参辰二星,二星此出彼没,永不并见,更何况在白日显现。而三更之时,夜色正浓,假若属这时日出,其有悖于常情也是不待分说的。昼夜的运行,是大自然的规律,主人公的这种逆向想象,不过是极力强调爱情的天长地久而已。第五喻也是就天体而言,其着眼点在空间的变异。北斗七星,例当在北。《易林》卷十六《中孚·大壮》云:“魁罡指南,告我室中。利以宜止,去国忧患。”可见,“北斗回南面”之句也无非是指出其不可能。主人公一口气举出六事发愿,说得那样情真意切,足以见出其如痴如狂的精神状态。爱情的表达方式,有的是软语缠绵,有的是激情倾诉。本词属于后者。从风格及产生地域看,作者似生活在北方。
这首《菩萨蛮》写得非常动人。其内容、格调和表现方式,都使我们想起汉朝乐府民歌中那首著名的《上邪》:“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首诗,连举五事发誓,也是在大自然中寻找自己心灵的支撑。二者相距近千年,且又都是产生于民间,这种惊人的相似,使我们由衷地赞叹先民们独特的创造力。
五、闺阁怨恋
在艺术上,这首《菩萨蛮》与《上邪》一样,最大的特点便是善于比喻。为了说明这一点,我们不妨参看杜甫和苏轼的两首诗。杜甫在《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中描写公孙大娘的舞姿道:“㸌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一连以四种形象相比,写得虎虎有神。苏轼更是比喻的圣手。他的《百步洪》描写急流的气势道:“有如兔走鹰隼落,骏马下注千丈坡。断弦离柱箭脱手,飞电过隙珠翻荷。”四句诗中,一气托出七种形象,大大开展了读者的想象力。钱钟书先生谈到苏轼的这种特色时称之为“一连串把五花八门的形象来表达一件事物的一个方面或一种状态。这种描写和衬托的方法仿佛是采用了旧小说里讲的‘车轮战法’,连一接二地搞得那件事物应接不暇,本相毕现,降伏在诗人的笔下”(《宋诗选注》)。这首《菩萨蛮》也是如此。青山坏烂、秤锤浮水、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三更见日头,这六事作为喻体,但都省略了比喻之词,所以是暗喻的形式。作者反复强调,一气呵成,就像夏日的暴风雨一般,突起骤止,以此展示动荡的内心世界,显得热情奔放,很有力量。它与杜、苏之作的不同处在于,后者是以物象喻物象,它却是以物象喻人情。另外,后者是正面作喻,它却是连续反喻——以六种不可能来说明一种不可能。词中所举喻体,皆属日常生活中所习见,作者却处处从不可能处下笔,这便使抽象与具体结合了起来,创造了良好的艺术效果。
7.3两情相悦、男欢女爱:
7.野有死麕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懷春,起士誘之。 林有樸樕,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 舒而脫脫兮,無撼我帨兮,無使尨也吠。
《国风•召南》
这是一首优美的爱情诗,有情节、细节和对话,全篇不到五十个字,却有无穷的意味。展现在读者面前的是这样的生活情景:一个年轻的猎人在野外射到了一只獐子,他既没有急于把它扛回家去,也没有招呼朋友们来一起分享,而是急忙扯了些白丝茅草,细心地把那只獐子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这种丝茅草在今天的读者看来,也许觉得太寻常了,可在古代,它却相当宝贵。它不仅以其坚韧可以当作绳索使用,而且以其色白柔滑,隔热防潮,还是很好的保鲜材料。“尔贡包茅不入”,在当时丝茅草还是必不可少的贡品呢!年轻猎人的这个异乎寻常的举动终于使朋友们猜着了他的心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原来他已经在谈恋爱了。不晓得哪家的姑娘吸引了他,爱上了他,在他的心里点燃了爱情之火。现在,他正准备带上猎物去讨那个姑娘的欢心,赢得她的爱恋。妙龄的美丽姑娘和英俊善良的小伙子的自愿结合,真是令人羡慕呵!往下,读者看到了另一幅情景:这个小伙在树林里砍倒了一些灌木,在他的身旁搁着一只刚猎到的野鹿。他用白丝茅草把砍倒的灌木和那只鹿子一起紧紧捆扎起来,又准备拿去献给心爱的姑娘。看到了他的举动和神情,朋友们不禁在想:是哪个幸福的姑娘获得了这个忠厚小伙子的欢心,是哪个漂亮的姑娘赢得了这个英俊青年的爱情?她一定是个纯洁无瑕,坚贞如玉的好姑娘!以上两章,在时空的变换上有两种不同的解释。一种解释是:表面上有时间和空间的跨度,好象是说的两件事,实际上却只是一件事,獐和鹿是同一猎物。诗人为了强调年轻猎人的感情,所以反复歌唱,并且顺口变换词语,以调节韵律。另一种解释是:确是有时、空的跨度,这个小伙子先送去了獐子,后来又送去了鹿子,还搭上一捆柴禾。他三番五次,三天两天朝姑娘那儿跑,执着地热烈地去追求她,希望赢得她的爱恋。这两种解释都合情理。语言上的模糊,带来了意境上的朦胧。这种朦胧,更能激发起读者的想象,更能使读者凭借想象入乎其内,出乎其中,充分体会到再创造的乐趣。短短的
五、闺阁怨恋
八句,读起来犹如观看戏剧小品,有景有情,有人物、有行动,甚至还有悬念,的确意味深长。
如果说前两章还只是通过两个具体场景和情节的描写,以表现青年男女对爱情的强烈渴望和执着追求,那么,最后一章,则是通过对话来间接表现他们欢会时的复杂感受——又渴望、又害怕、又紧张、又欢喜。前两章“吉士”是主,实写,少女是宾,虚写;后一章少女是主,实写,“吉士”是宾,虚写。而在唯士与女之外,最活跃、最积极的还要数诗人。在诗人的想象里,这个年轻小伙子在接近他心爱的姑娘时,一定会静悄悄地,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在最初那一刹那间,他们一定是羞涩的、畏缩的,他们不仅怕接触到对方,而且还怕惊动了周围的一切,甚至怕惊动了身旁的爱犬。他们只想默默地沉浸在爱河里,静静地享受爱情的幸福。当然,这一章也可以说是诗人的想入非非。巧妙的是,这种想入非非,不是诗人直接出面叙述,而是假借“怀春”少女之口,用悄悄话的语气说出来。这种亲切的低声叮咛,更把这对热恋中的青年男女欢会时那种紧张、兴奋、赤诚、热烈的情感活灵活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使全诗热烈的情绪达到了高潮。在梦幻般的小夜曲中,加进一两声调侃、戏谑的音调,更能表现出青年人的活泼天性,也更增添了诗歌的艺术感染力。
“国风好色而不淫”。在诗三百篇中,不乏描写爱情的佳作,有的描写怨情,有的叙述欢好,都能在不同程度上使读者受到爱的洗礼,美的陶冶。这首诗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但是,这首诗自毛诗《序》目为“恶无礼也”以来,被误解、被歪曲近两千年。以“死麕、死鹿为婚礼”者有之,斥为“淫诗”者有之,捧为“刺淫”者亦有之,甚至有以“託言怀春之女,以讽士之炫才求用,而又欲人勿迫于己”(方玉润《诗经原始》引章潢语)者。直到“五四运动”后,这首诗才得以恢复其本来面目。余冠英《诗经选》提示说:“这首诗写丛林里一个猎人,获得了獐和鹿,也获得了爱情。”高亨《诗经今注》提示说:“这首诗写一个打猎的男子引诱一个漂亮的姑娘,她也爱上了他,引他到家中相会。”这些解释都很贴切。“食色性也”,爱情是人类所特有的一种情感,它远远越出于动物的本能要求。真正的爱情总是以真、善、美为内容、为目的。王国维《人间词话》有云:“‘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可谓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真,是艺术的生命。求真,还得与求善、求美并行,以至善至美为归宿,艺术方能获得永恒的生命。正因为这首诗表现了人类纯朴的自由天性,和至善至美的真情,表示了对人类美好生活的祝愿和对高尚情爱的讴歌,因而它才能经受两千年的磨难而长存其艺术生命。
偷情:
7.子夜歌·吴声歌曲
揽枕北窗卧,郎来就侬嬉。 小喜多唐突,相怜能几时?
这是一首写男女偷情的小诗,短短四句内,却有喜有悲,其感情变化,颇可玩味。 “揽枕北窗卧”,这个举动非常有趣,“揽枕”说明其原休息处不在北窗下,按一般人家的习惯,房子座北朝南,北窗即后窗。后窗大多僻静,这自然就成为偷情男女联系之处。逾墙跳窗,是封建礼教下偷情男女的惯用手段,本诗中的主人公亦不例外。“北窗卧”,说明女主人公做好了内应的准备。
“郎来就侬嬉”,果然,情郎如期而至,和我相依偎在一处。两人皆大欢喜,自然迅速沉浸在爱河之中。“嬉”即“戏”。相爱的嬉戏,可谓其乐无涯。
“小喜多唐突”,兴奋中,他们不免相互戏谑过甚,“多唐突”说明这位小伙子憨厚、爽直,还有点得意忘形,得寸进尺。另外,用“唐突”形容嬉闹,既反映了女主人公佯怒实喜
五、闺阁怨恋
且带娇嗔的复杂心理,又为下文情感变化作了伏笔。因此,“唐突”一词,很有表现力,是承上启下、又具转折作用的妙笔。
“相怜能几时?”这种暗中相爱能持续多长时间呢?强烈的疑问顿使全诗从欢快堕入悲哀。那“唐突”自是少男少女欢喜的事,但一经“唐突”,他们的欢情就到了高潮顶点,按理说,下一步就该议论终身大事了吧?然而,他们却是在“北窗”下成就的高潮,又哪来的“下一步”呢?于是,正是寻常相爱男女要高高兴兴盘算未来美好生活的时候,这一对恋人却不但乐极生悲、而且前途茫然了!小诗就到此为止了,没有答案。但是,读者若要知道那个时代的自由相恋有什么结局,从这里却能找到答案了吧。
此诗开首写“北窗”,若不经意,读者或许也不会想到窗之南北有何异样。直待到最后一句得知这番欢情全是私下偷作的,于是乎“北窗”的阴影,始令人生沉重之感,于是读者也恍然了:原来全诗的基调并不欢快,它早就笼罩在阴影里了!一首小诗有如此可回味的意趣,不谓之佳作可乎?
空盼:
7.子夜歌·吴声歌曲 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 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
这是一首吴声歌曲。相传《子夜歌》的曲调是晋代一个叫子夜的女子所创。《乐府诗集》录有《子夜歌》四十二首,其内容多是女子吟唱其爱情生活的悲欢离合。
这首《子夜歌》是女子在痴念情人时吟唱的,感情热烈而缠绵。女子怀人的情态有千百种,这首诗选择了一个富于表现力的角度,紧紧抓住女子痴想入迷的一瞬间来加以刻画,格外新颖别致。
诗歌的开头两句“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描绘了一幅宁静的画面:在漫漫长夜里,一个女子凝视着高悬中天的明月。诗歌没有直接抒写她如何思念远方的亲人,而通过女子辗转反侧,不能成眠,以及凝望那深邃的夜空和皎洁的明月等一系列动作,点染出她内心的愁苦和难以排遣的相思之情。“夜长不得眠”,犹如一声发自内心的呻吟,吐露出无限的寂寞;“明月何灼灼”的“何”字,则在惊叹中透出几分怅惘,如此明月照临着孤独的人儿,这番凄凉滋味只有深夜不眠者才能体味。
“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进一步刻画女子痴想的情态。她望着那轮明月,思念情人,恍惚中,她仿佛听到静谧的夜空中传来情人断断续续的呼唤声,声音是那么温柔,那么甜蜜,刹时间,她完全忘却了自己身在何处,情不自禁地答应了一声。这是极为传神的一个细节。“想闻”,“虚应”的失常举动,把这位沉溺在相思之中的女子如痴如醉的神态生动地刻画出来了。
这首诗没有采用民歌常用的夸张手法来表现肝肠寸断的相思痛苦。它通过月夜不眠的情景,逗出淡淡的愁思;进而描写她的幻觉。在她“想闻”情人呼唤,“虚应空中诺”的这一刻,脑海中肯定泛起了对温馨往事的回忆。然而,当她清醒过来,头顶上仍然是万籁俱寂的夜空,陪伴她的仍然是那轮冷寂的明月,她的心将会多么失望,多么痛苦啊。这是不言而喻的了。
嗔怪:
7.子夜歌·吴声歌曲 我念欢的的,子行由豫情。 雾露隐芙蓉,见莲不分明。
这是一首南朝乐府民歌,选自《乐府诗集》卷四十四《清商曲辞一·子夜歌四十二首》。
五、闺阁怨恋
《子夜歌》据说是晋代一位名叫“子夜”的女子最先唱出来的,这未必可信,对于我们理解这首诗也无关紧要。我们只须知道:这首诗是一位纯情的南方姑娘用《子夜歌》的曲调唱出的幽怨的爱情之歌。像当时每一个恋爱着的南方少女一样,她称自己的恋人为“欢”——犹如现在所说的“亲爱的”。她是那么真诚、专一地爱着他,态度明朗(“的的”即明朗、显著之意,读作dì),皎若星月,对天可表,甚至可以把心儿都掏来让他验证。可他(“子”)呢?他犹豫(即“由豫”),动摇,态度暧昧,说不定还在挑三拣四,搞着“三角关系”呢!不少南朝乐府民歌在结构上都有这样的特点:开头两句直接抒情言事,底下两句或用比喻、或用描写来进一步发挥、渲染、加强这种情事。这首诗也是如此。“雾露隐芙蓉,见莲不分明”就是运用比喻之法,来形容男方的“由豫情”的。你看,一层轻纱般的薄雾遮掩了水中的芙蓉,显得隐隐约约,朦朦胧胧,多么像他那暧昧不明的态度呀!这个比喻本身就已经够奇妙了,而奇之又奇的是比喻之中又运用了谐音双关之法:“芙蓉”暗指“夫容”,“莲”暗指“怜”(即“爱”),字异而音同。直白地说来,就是:你的面孔好像遮了一层雾霭,从那里看不清爽你的爱情。这样,这位南国女儿既热烈、纯真,又有点儿羞羞怯怯的娇憨可爱的形象,就活脱脱地整个儿呈现在我们面前。这首诗令我们想起一首曾经广为流传的外国民歌:“深深的海洋,你为何不平静?不平静就像我爱人,那一颗动摇的心。”这位中国古代南方女郎的心,就像那莲荷底下潺湲的流水,自然也是不能平静的。
苦涩:
7.子夜四时歌·春歌吴声歌曲 自从别欢后,叹音不绝响。 黄蘗向春生,苦心随日长。
这首选自《子夜四时歌》中的《春歌》,它同样是年青女子的真纯歌唱。青年时光虽多有“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欢娱,但也不无“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悠悠愁绪;正如春天里虽多温煦的阳光与轻软的和风,却也有阴云暧暧和苦雨绵绵的日子;又如春野上不只有馨香的兰花,也有苦味的黄蘗树。这首诗唱的就是春天的愁思,青春的愁思,是一首缠绵哀怨的离别之歌。歌者也许是一位痴心的少女,也许是一位纯情的少妇。她的“欢”即心上人不知在何时、为何事离开她到了何处,诗中没有讲,也无须讲,因为对于一位真挚热烈地恋爱着的女子来说,离别的久暂远近都同样会使她痛苦难堪,使她倍受空虚索寞的折磨。她昼思夜想,叹息不断,没有一个能够释然的时候,看得出她的爱情是多么执着,她与他平时的恩爱是多么笃诚,这种恩爱尤其耐不住离别。全诗的结构与另一首《子夜歌》“我念欢的的”一样,也是前两句直接抒情言事,后两句用比喻来渲染这种感情,而且也同样用了一语双关的手法。不同的是,“我念欢的的”中的“芙蓉”谐“夫容”,“莲”谐“怜”,是同音而异字,这一首的双关却是同音又同字,表面上没有任何两样。这双关就是“苦心”二字。黄蘗是江南常见的树木,女主人公也便就地取譬:黄蘗虽然枝叶扶疏,木质却带有苦味儿,有着“苦心”;这位年青的女子虽然楚楚动人,却也有着伤离悲别的“苦心”。真可谓同病相怜,树若有知树也愁!一样的“苦心”,关联着两个判然不同的生命,一个是无知无识的树木,一个是有情有意的女性。民间艺术家构思的巧妙,真令人叹绝。另外,“叹音不绝响”、“苦心随日长”中,“不绝”、“随日”又前后呼应,突出了她那无可排解、与日俱增的思念,使二十字的短诗显得余味无穷,愁绪无尽。让我们真诚地祈愿她与爱人早日团聚,一块儿回味此刻离别的苦况,那么,“那过去了的,都会成为美好的记忆”!
7.4怀人相思
7.国风·周南·卷耳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五、闺阁怨恋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关于本篇题旨,何琇《樵香小记》云:“此必大夫行役,其室家念之之诗”,戴震《诗经补注》云:“感念于君子之行迈之忧劳而作也”,均弃《诗序》迂阔旧说,指出了这是一篇思妇诗。诗中男子有仆马、兕觥、金罍,即不必大夫,也应属贵族之列。
诗的首章写女方,二三四章写男方,论者无异辞。唯于后三章,多数人认为是怀人者(即诗中思妇)想象所怀之人,一如《陟岵》,乃“已思人乃想人亦思己”。影响后世,就有“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高适《除夕》)、“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白居易《至夜思亲》)、“遥知湖上一樽酒,能忆天涯万里人”(欧阳修《春日西湖寄谢法曹歌》)等机杼相同、波澜莫二的诗词名作。
钱钟书独不以为然,他说:夫“嗟我怀人”而又称所怀之人为“我”,葛龚莫辨,扞格难通。实则涵咏本义,意义豁然。男女两人处两地而情事一时,批尾家谓之“双管齐下”,章回小说谓之“话分两头”,《红楼梦》第五回凤姐仿说书所谓“一张口难说两家话”、“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见《管锥编》)
按照通常的理解,则诗中的征夫上山过冈,马病人疲,饮酒自宽,皆出于女子想象,不必实有其事,乃虚境。思妇置筐大道,本不难采满卷耳的斜口筐(簸箕)老采不满,她是心不在焉,浮想联翩。其情之真挚神往,足感人矣。而按钱氏解会,又别有意趣,征夫上山过冈、马病人疲、饮酒自宽,皆实有其事。两种情景比较,“以明征夫况瘁,非女手拮据可比”。正因为女方不能确知对方劳顿之苦,方才一味嗟怨一己怀思之苦。唐人陈陶《陇西行》云“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与此可悲程度不同,而手眼如一。诗有别趣,多义多解,是很正常的现象,不必务是此而非彼,于《卷耳》诗解可知。
有研究者因全诗首章四句别出,而后三章各六句叠咏,怀疑这是误合思妇之作与征夫之作两首为一首(这种说法难于成立,参阅《关雎》条),依照这种说法,此诗的上述妙处,便成了一种无心插柳的创获,或类似“嫁接”的成功。这于诗歌创作也是很有启发性的。
送别思念:
7.华山畿·吴声歌曲
其一
相送劳劳渚。长江不应满,是侬泪成许。
其二
1
奈何许。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
《华山畿》为吴声歌曲,据《古今乐录》,它流行在南徐(今镇江)一带。“劳劳渚”当亦在此一带。按《景定建康志》载:“劳劳亭在城南十五里,古送别之所,吴置亭在劳劳山上。”据此,劳劳渚当为劳劳山下的沙滩。这组歌曲共二十五首,首与首间也有相互联属的。这两首分明是一意相承的送别诗,是女子送男子远行之作。
“相送劳劳渚”。“劳劳”是惆怅忧伤的意思,用它作地名本身就象征了离别,《孔雀东南飞》有:“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来到这里送别,自然会产生加倍的离愁别绪。作为送别之事的叙述只此一句,送别前如何、场面如何、路线如何,全省略了,那些情事有的可以想象出来,有的也不必交代,这些方面文字是经济的,要把笔墨留给抒情,女主人公的相送就是为了倾诉情怀啊。“长江不应满,是侬泪成许!”她看到长江那么浩荡,而爱人将从此 1Qiǎn,心不滿足貌;不自滿貌。
五、闺阁怨恋
远去,不禁情动于中、即景成句:长江本来没有这么满,这都是我的眼泪流成这样的啊!这是说她泪水涌流的多,伤心已极。这是夸张。把江水说成是泪水,这又是比喻,这形象是动人的,爱人正是乘这一江泪水远行,处处都可感受到她的感情的份量。她用这样的话语倾诉了爱怨交织的深重的离愁,是具有激动人心的力量的。常言道,泪水流成河(《世说新语》中顾恺之说过类似的话),这只是一般的夸张句,当这样的话与具体的情境比如本诗的江头送别联系起来,才显得美,也才动人。后来李白的“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金陵酒肆留别》)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似由此脱化。
第一首临别言情犹觉未尽,第二首又来个补充。“奈何许!”是自问为何这样。这是指上面那般深情说的。这个短句显得有力、醒豁,引起下两句:“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慊慊”,不满足、有所记挂的意思。这是说,天下的人多得很,只是记挂着你!这是对前面的解释,正因为这样忠贞地爱他,所以送别才那般难受。提起“天下”,也还是由江水引起的,江水滔滔,自然使她想起天下之大,但是天下再大、人再多,也还只是爱他,这对于飘泊天涯的对方来说,又是极深的体贴。这两句与上首后两句都是入骨的情语,上两句要含蓄些,这两句直截了当,未加一丝掩饰,坦率得出奇。这样的坦率在文人作品并不多见,所以韦庄《思帝乡》词中像那“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就被词评家说成是绝妙的“决绝语”。而在民歌中这种妙语常常可以见到,就这两句而言,其妙处当不在韦词之下。
相思:
7.西洲曲·无名氏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2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西洲曲》,可谓南朝乐府之绝唱。这首长篇抒情诗,是以一江南少女之口吻,发舒其对于江北情郎之无极相思。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起唱二句,便一往深情。西洲在江南少女所居附近,江北是其情郎所在之地。玩味诗意,知又当梅花时节,少女回忆起往日与情郎赏梅西洲,故往西洲,折梅一枝,以寄江北。西洲,实爱情之摇篮。梅花,乃爱情之象征。这一“忆”,一“下”,一“折”,一“寄”,正是一往深情。“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此二句,是少女之自我写照。女儿所著单衫,色如杏红,大方倩丽;女儿一头秀发,色如小鸦,乌黑润泽。此写少女之美,有两点可加称道,一是含蓄而不露,二是取譬眼前自然景致。杏子,雏鸦,皆暮春节物,转眼春光将尽矣。春光最惹相思,少女取譬眼前暮春光景作自我写照,正有一份自怜自惜之含情也。“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西洲既是爱情发祥之地,便为女子心魂所萦绕。西洲在何处?撑出小艇,打起双桨,经过桥头、渡口,便是西洲。西洲不远,女子固常往重游。“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伯劳是鸣禽,仲夏始鸣。乌臼乃乔木,夏季开花,种子可用来洗衣、制蜡烛,故旧时人家多植之。日之夕矣,伯劳飞鸣,晚风吹过,乌臼树摇。此二句写少女自家门前景物,顺上文意脉以解,是少女自西洲还家之情景。伯劳仲夏始鸣,又好单栖,此不仅启示时节移易,相思之深,亦暗喻女子之孤单。“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 2落葉樹。實如胡麻子,多脂肪,可製肥皂及蠟燭等。《樂府詩集‧雜曲歌辭十二‧西洲曲》:“日暮伯勞飛,
風吹烏臼樹。”
五、闺阁怨恋
钿。”乌臼树下,即女子门前,乔木掩映,门中隐约露出女子头上之翠钿。此一要眇之景象,愈增凄美之情韵,亦暗示女子之孤单也。“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红莲夏末开花,时节又移矣。日日开门,总盼郎至,然而情郎总是不至。此日开门,又是如此。“开门郎不至”,写出久别之人日日盼归、盼归不至的那份失落心态,来得多么简练、自然。女子打起双桨去采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采莲,非采红莲花,是采莲蓬,即莲子。“秋”之一字,提起季节之再转变。江南水乡,处处湖塘。此一南塘,即女子所居南边之荷塘。时值初秋,故尚有未凋之莲花。女子坐小舟中,莲花高过人头。莲花莲叶掩映,这又是一番清绝幽绝之境界,怎能不撩起相思之幽情?“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低头把玩莲子,莲子青青,青如秋水。此比喻之美,令人赞叹。小小莲子,喻之以渺渺秋水,其相似一点,在于青。“莲子”二字,实以谐音之语,隐喻双关之意:莲子,怜子也,犹今语“爱你”。青者,清也。在女子之深心中,情郎之性情,正是清如秋水,教女儿怎能不爱?“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弄莲意犹未足,更将莲子置入袖中藏起。既曰“置”,又曰“怀”,足见女子对莲子之珍惜护持。“莲心彻底红”直是明明白白之比喻,喻说爱心之彻底赤诚也。此一节采莲、弄莲、怀莲、叹莲,最富南朝民歌天然之情韵。莲子,成为爱情又一美好象征。“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上言“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至此二句,已是反复倾诉,而相思愈加深切,其情苦矣。忆郎实已成为女子全幅生活之精神。郎终不至,无可奈何,举首仰望飞鸿——早已是秋天了。鸿雁传书,原是古人之故事呵。“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鸿雁南飞,从江北来,从情郎所在之地来,飞到江南,飞到西洲,飞到女子所居之地,可是满天鸿雁,并无一字书信。南北阻绝之悲伤,真使人黯然销魂。然而此一女子,乃能从黯然销魂之中振拔,而不被悲伤所压倒,故更上青楼遥望情郎(青楼以青漆涂饰,此指女子所居。唐宋时才用青楼指妓女居处)。“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可是,纵然是百尺高楼之上,也望不见遥在江北之情郎呵。江北江南,天各一方。女子唯有尽日伫立栏杆,望穿秋水而已。“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高楼曲曲栏杆之畔,女子日日伫立凝望,女子仰头,双手低垂。其手皓洁,宛如白玉,见得其人亦光彩照人。此女子高楼伫立凝望之形象,实美如一尊雕象。仰首盼望,见得其心灵期冀追求之无已。低垂双手,则见得其忧伤痛苦之沉重。“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天色晚了,女子回到室内,怀想之情仍无可抑止,遂卷起窗帘眺望北方。唯见天之苍苍,天自高矣;海水漫漫,空自摇绿。斯人终不可见。“自”字、“空”字,相对互文,从大自然与自己之不相干,深刻揭示出自己之寂寞感、失落感。杜甫《蜀相》“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正是同一机杼。海水,或以为指江水,或以为指青天,说皆有理。长江下游,江水浩渺如海。而碧海又何尝不可以喻青天。但此处仍以讲为江水为宜,如此则更切合江南地理环境。此一碧海青天迷离惝恍之境界,实是女子相思心态之绝好体现。故有结唱四句:“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碧海青天之悠悠,与梦思怀想之悠悠,同是无极无垠。在女子之心中,更深知江北情郎您之愁恨,亦如我之愁恨,同是绵绵无尽。南风呵,若知我心意,请吹我梦重到西洲。“吹梦”二字,何等空灵、自然。李白“春风复无情,吹我梦魂散”,相较亦不免逊色。为何不曰吹梦到江北?此不仅叶韵使然。西洲,爱情之摇篮也。曰西洲,足以见意。全诗起唱于“下西洲”,结唱又回向“到西洲”,其回环宛转之美,如此。
《西洲曲》艺术造诣自然高妙,体现了南朝乐府之最高成就。论其构思,具备中国诗歌意境回环宛转之美。以时间言,则从冬至春,从夏至秋,兼以日日夜夜,已极四季相思、日夜相思、回环宛转之致。以空间言,则相思于西洲、于门前、于南塘、于高楼、于天、于海,相思真无往而不在,已遍其生活之空间。而整幅意境起自西洲,终于西洲(起是实往,结是梦到,虚实相生),亦极回环宛转之致。构思造境回环宛转之美,乃是绵绵情思固执不舍之体现。沈德潜《古诗源》赞云“续续相生,连跗接萼,情味愈出”,说的正是此一特色。论其手法,则尽有传统民歌尤其南方民歌之神理。全诗多用比兴,而比兴皆取江南风光。如
五、闺阁怨恋
“单衫杏子红”,如“日暮伯劳飞”,如“海水梦悠悠”。整幅诗境是一片江南风光,整幅诗境,亦可谓皆是此女子之一片灵秀气。又多用接字法,如“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如“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故音节特美,既宛转回环,又富节奏感。又颇用谐音双关,如“莲子青如水”,“莲心彻底红”,既委婉含蓄,又丰富了想象。此诗《乐府诗集》、《古诗纪》皆作“古辞”,《玉台新咏》书江淹作,但宋本不载,《诗镜》书梁武帝作。当是经过优秀诗人之手润色的民歌。“单衫”二句、“日暮”四句、“忆郎”二句及“楼高”以下十句,声调和谐协律,尤其结唱一节构思自然高妙,显然是经过诗人之润色。
《西洲曲》是爱情诗,诗中所写之爱情,是清如秋水之纯情,更具有一种择善固执而不舍之向上精神,这是中国爱情诗之真谛。
最后应当一提的是《西洲曲》故事所发生之历史地理环境。诗中女子在江南,所爱情郎在江北,两人相思无极而不得团圆,此一具悲剧味之爱情,隐然似有一南北阻绝之背景。按此诗见载于文献之时代及其艺术境地之高度,当产生于南朝后期。自齐梁以降,南北朝于江淮间争战多年,互有胜负。及侯景之乱,东魏遂尽有淮南之地。景败,时北齐已代东魏,于是江北亦为北齐所有。是时梁之境,唯以长江为限。以后,陈代梁,复淮泗之地。周灭北齐,败陈师,陈仍画江为界,江北之地尽入于周。(参赵翼《廿二史札记·南朝陈地最小》)《西洲曲》中男女双方江南江北阻绝之情事,是否与南朝后期江北之地反复得失之背景有关,已难确证,提出以资参考。
不忍分离:
7.读曲歌·吴声歌曲 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 愿得连暝不复曙,一年都一晓。
六朝乐府常常有些情痴之语,“俚句拙语,想极荒唐”,然而其间自有一种真朴之气,使人读之不禁意为之动、情为之感。这首《读曲歌》便是一例。
这首歌辞十分简短,一共只有寥寥四句,用女子的口吻述说其心愿。首两句起得十分突兀:“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长鸣鸡,是啼声嘹亮悠长之鸡,在计时之器不发达的古代,惜之唯恐不及。据《西京杂记》载,至有以之作为贡品而奉献朝廷者。乌臼鸟,一名黎雀,北方又称之为鸦舅。天将明时,先鸡而啼声不绝,也是一种报晓的动物,即所谓“五更鸦舅最先啼”是也。鸡、鸟皆非害人之物,那又何以必欲“杀”之、“弹去”而后快呢?仅读此两句,自然尚未能探得个中奥秘,但女主人公的愤恨之情,却已溢于辞表。
答案在后两句:“愿得连暝不复曙,一年都一晓”。暝,暗也。连暝,犹言长夜。都,有“总”之意。至此,我们恍然而悟,这位女子和心上人虽已一夜缱绻,但欢爱未尽,她在盼求长夜无尽天莫明,最好是一年只有一次天亮。而“雄鸡一声天下白”,乌臼鸟也总是聒噪于黎明之时而惊醒人们的好梦,这也难怪她要如此憎恶!
“欢娱嫌夜短”。对陶醉在爱情幸福中的恋人来说,报晓之鸡,啼晨之鸟,自然皆成了可厌之物。这种情绪在古乐府中时有表现。如《乌夜啼》“可怜乌臼鸟,强言知天曙。无故三更啼,欢子冒暗去”,写得更为直截,但只是停留在怨怪它们惊破长夜这层意思上。本篇的构思则更加曲折,她要杀鸡弹雀,不仅仅是因为它们惊破静谧,更主要是她从公鸡报晓,黎雀啼晨,联想起黎明是由它们唤来,只要鸡儿不啼,鸟儿不鸣,熹微的晨光岂不是就不会降临?她和心上人岂不是就可以永不分离?于是,有首两句。这一想法是多么天真,几几乎近于痴傻,但这种天真近乎痴傻的浪漫情调,恰恰是吴声、西曲“情真、意真”的特色所在。乍读,颇为莫名其妙;细吟,不禁拍案称绝。
这首歌辞主要写少女执着的痴情,但妙在无一字从正面着笔,句句皆是述其心愿。“愿得”二字虽出现在第三句,实则管领全篇,呵成一气。抒写的是炽烈如火的感情,却又具有
五、闺阁怨恋
曲折蕴藉之美。确是六朝乐府中的上乘之作。
不忍分离:
7.读曲歌·吴声歌曲 一夕就郎宿,通夜语不息。 黄蘗万里路,道苦真无极。
这首短歌描写一个女子与情人久别重聚之夜的情景。前两句是叙事,语、意平实,似乎信口而出,但概括力很强。这位女子不顾羞涩主动地“就郎宿”,一个“就”字,就描绘出她感情之炽烈,心情之迫切,并暗示了她与情人旷别久离这一层意思。次句“通夜”与“一夕”前后呼应,突出了“语不息”的时间之长。久别重聚,良宵千金,可她整夜喁喁不休,若非平日天涯隔远,鸿雁书断,又何至于如此呢?这两句即事寓情,意在言外,涵含不露。后两句紧承“语不息”,但在写法上却故意宕开,先插一景语“黄蘗万里路”,然后借助谐音双关,巧妙地将“语不息”的内容加以点破。“黄蘗”,树名,枝干可以入药,其味苦涩,六朝民歌中常用以起兴,引出“苦”字;“万里路”,即下句之“道”。“道苦”二字,既指黄蘗“苦道”,又用来暗指女子“诉苦”。也就是以“大道”之“道”,谐“道说”之“道”;以苦树之“苦”,谐相思之“苦”。把女子整夜不休地向情人诉说的乃是郁结心头之“苦”,明确而又含蓄,直率而又委婉地托出。所诉之“苦”,仅是相思之“苦”,抑或还有其它,并未明言,留给读者去发挥想象,有悠悠不尽之妙。
诗中双关谐音的手法运用得极为纯熟精妙,恰到好处。根据汉语语音特点而形成的这一表现方式,在吴声西曲中更形成了自己的表述特色:“上句述其语,下句释其义,”两句一组,第一句先述一事物(或动作、或情景),次句再申明补足其意,而双关语暗藏于次句。这,即为“风人诗”,又名“吴格”。它较之一般的双关语为难,往往基于活跃的联想,而与全诗有机结合。诗中“黄蘗万里路”一句,就不仅起了启引出下句双关语的作用,本身又以生动具体的景象给读者以种种联想。不正是这条“苦道”使有情人“天涯各一方”?它又不正是女子彻夜倾诉的“苦”的象征?启下而绾上,同全诗境界融而为一,天衣无缝。加上末句双关妙语,以感叹的语调出之,更是余味无穷。诗寓巧思妙喻于平淡自然的语句之中,写的虽是生活中常见的情景,但读来含意丰茸,隽永有味,显然正是得力于此。
还是不忍分离:
7.莫愁乐·西曲歌 闻欢下扬州,相送楚山头。 探手抱腰看,江水断不流。
《莫愁乐》是从西曲《石城乐》衍变而来的。据《古今乐录》,竟陵石城有一歌伎善唱《石城乐》,而曲中又有和声“妾莫愁”三字,故人们即以“莫愁”名之,又别创变曲《莫愁乐》供她歌唱。可知《莫愁乐》是一种专供女子歌唱的乐曲。今存仅二首,这是第二首,写女子送别情人的情景。
女子听说情郎要出远门,就匆匆赶去相送。首二句交代送别的过程。句中的“欢”,是江南女子对情人的昵称。“扬州”,指南朝首都建业(今南京),商业极其繁荣,单单秦淮河北就有“小市百余,大市十余所”。商人估客凭藉长江水利,往来其间,“贡使商旅,方舟千计”《宋书·五行志》),故六朝西曲颇多表现商妇贾客生涯,特别是女子之离愁别恨。诗首句特意点出“下扬州”三字,恐怕正是为了暗示这一背景。她送啊送啊,不辞路远,一直送到了“楚山头”。楚山,泛指楚地之山。《莫愁乐》产生的竟陵(今属湖北),正属古楚地。在山头分手,利于目送征鸿,见得女子聪颖情深;但从全诗看,也是为了配合诗境,为末句的写
五、闺阁怨恋
景先垫写一笔。
第三句描写欲别还难的场面。不难想象,分手之际自有种种情态,这里略去其余,仅选择了女子的一个动作加以刻画。“探手抱腰看”的主语是女子。海誓山盟、千言万语,一路上大概已说过了,分手之际,女子突然伸手将情郎抱住。这一举动急切、娇憨,使人想象到难分难舍的情景。“看”字下得极为传神,她是想把情人的音容笑貌刻印入脑海?抑或要看透情人的心灵深处?要知道,去处是扬州销金窟啊!这不会不使她感到忐忑不安。此句曲折含蓄地表达了她的一往情深却又隐含忧虑的复杂心情。
诗最后一句突然宕开笔墨,转而写景:“江水断不流”。一说,指女子希望江水不流,令“欢”不能乘舟东去。这样理解固然未尝不可,但终觉淡而寡味。这当是特定地点特定人物眼中之景。滔滔江水,不舍昼夜,自然不会暂停,但从山头高处远望,波涛似乎消失,水面平静如镜,不就像凝固了吗?这一景像,在切盼情人不要离去的女子眼中,更是似幻似真,由幻变真。这一句就像电影中一个采用特技的特写镜头,为整个场景平添了一层浪漫的色彩。我们仿佛听见女子遥指江面,娓娓劝说:“你看,江水也不流了,你为什么还要离去呢?”以景作结,耐人寻味,有含而不露、悠悠不尽之妙。
送别的歌辞,自然意在抒情。此首却无一语正面述情,全由动作、景物加以衬托,但读来唯觉感情深、情态真,有情在言外之功效。女子送别情人这类题材,在汉魏诗歌中似乎未出现过,至六朝吴声、西曲始大量涌现,从一侧面反映出其时社会思想的。
夫妇别离之情
7.答秦嘉诗·徐淑
妾身兮不令,婴疾兮来归。沉滞兮家门,历时兮不差。 旷废兮侍觐,情敬兮有违。君今兮奉命,远适兮京师。 悠悠兮离别,无因兮叙怀。瞻望兮踊跃,伫立兮徘徊。 思君兮感结,梦想兮容辉。君发兮引迈,去我兮日乖。 恨无兮羽翼,高飞兮相追。长吟兮永叹,泪下兮沾衣。
这是一首骚体诗,最早见于徐陵编的《玉台新咏》。作者徐淑与其夫秦嘉俱为陇西(今甘肃东南部)人。东汉桓帝时,秦嘉“为郡上计”(汉郡国每年年终遣吏送簿纪到京师,曰上计;所遣之吏,曰上计吏)入洛阳,当时徐淑正卧病母家,夫妇没能面别,秦嘉作《留郡赠妇诗》三首与妻话别。徐淑以此诗作答。
诗的前十句写自己患病母家,不得与夫话别。“不令”,不善;“婴疾”犹抱病;“差”,病愈。作者首先交待不能送别的原因,虽是叙事,而又化情于事,于事见情。“不令”、“婴疾”、“沉滞”、“不差”,带有多少无奈!“旷废”、“情敬”,又含有多少歉意!“悠悠兮离别,无因兮叙怀”,又留下了多少遗憾!秦嘉十分重视他们的夫妇叙别:“念当远离别,思念叙款曲。”,于是派车去接徐淑。可是徐淑病滞难行:“遣车迎子还,空往返空返”,秦嘉至于“临食不能饭”“长夜不能眠”,临行之际,又赠送宝钗、明镜聊表深情(见秦嘉《赠妇诗》三首)。徐淑的前十句诗似乎不那么感情强烈,但我们若联想到此,则自能感受女诗人内心蕴藏的复杂情愫。平静的水流是最深的水流,强忍不露的感情更为诚挚动人,这几句看似平平叙事的诗,亦复如此。
如果说前十句是化情于事,那么后十句是直抒其情。别离之际的神伤魂泣,东汉无名氏的《古诗》中已多有咏叹。而女诗人身染沉疴,竟连“消魂”的叙别亦不能得。如果说“行行重行行,与君生离别”是人生的痛苦,那毕竟还给人留下了回味的东西;而想叙别又“无因”,则只会生出无止境的揣想、遗憾,无休止的焦躁不安。“瞻望兮踊跃,伫立兮徘徊。思
五、闺阁怨恋
君兮感结,梦想兮容辉。”不得叙别而瞻望,瞻望不及而踊跃,可见女主人公情之急;不能送别而伫立,伫立难耐而徘徊,可见女主人公情之躁;“思君”至于“感结”,怀人至于入梦,可见女主人公情之深。丈夫远出,相去日远,诗人不禁幻想自己能插翅高飞,长追不弃。然而幻想终归还是幻想。“长吟兮永叹,泪下兮沾衣”,这是从焦躁中冷静下来和从幻想中清醒过来之后的感伤。“长”字“永”字,同义重复,更见得此情的厚重压抑,深沉含蓄,至此一个羸弱、多情的少妇形象跃然纸上了。
沈德潜说徐淑的诗“词气和易,感人自深”,这是不错的。诗中既没有大起大落的感情起伏,也不见细针密线的剪裁加工,平平叙事,有一种自然的感染力,其奥妙之处即在于“真事真情”。
7.赠妇诗三首(其一)·秦嘉
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忧艰常早至,欢会常苦晚。 念当奉时役,去尔日遥远。遣车迎子还,空往复空返。 省书情凄怆,临食不能饭。独坐空房中,谁与相劝勉? 长夜不能眠,伏枕独展转。忧来如循环,匪席不可卷。
关于秦嘉的身世,今天我们所知甚少,只知道他是东汉桓帝时陇西郡的郡吏,后为郡上计簿到京都洛阳,授黄门郎、后病故他乡。秦嘉与妻徐淑都能诗文,这首诗就是他将往洛阳、而徐淑得病回娘家、夫妇不能面别,因而写来赠给妻子的。《赠妇诗》共三首,此为第一首。
本诗语言极为平易,却也并非一望可知。“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诗以感喟生命短暂、处世多艰开首,正是东汉后期诗作的典型口吻。屯、蹇原是《易经》中两个卦名,此指险难。“忧艰常早至,欢会常苦晚。”忧多欢少,这不是居世多艰么?欢乐晚至,不更令人苦恨人生太短么?这二句将前二句意思伸足,至此可算一段落。诗人为何要生此感叹呢?原来,“念当奉时役,去尔日遥远。”他将要奉命行役、上计京师、离开心爱的妻子了,为了临别时再见上一面、叮嘱几句,他特意派了车辆去接她,不料妻子染病,“遣车迎子还,空往复空返。”人生世上,连与妻子“欢会”少刻也这么难,他如何能不怨世道、不怨人生?非特如此,“省书情凄怆,临食不能饭。”省,视也。妻子还附来了一封情致凄惋的书信,令他读后倍觉怆然,乃至于馔食当前,也不能下咽。至此又可为一层,写诗人迎妻不至时情状,出语极平朴,“空”字两出,“食”、“饭”义近,都不避不嫌。诗人只管述说心曲、无意斟酌字眼;然正因其无心择词,反见其至情流露。此种不须雕琢而自然感人的句子,读者若能深味之,则品评诗作将不致流于浅薄。末六句细说不得会妻后心情,是第三层。“独坐空房中,谁与相劝勉。长夜不能眠,伏枕独展转。”往日处世虽艰,但夫妇相互勉励、自多欢趣,却不难渡日。如今爱妻不复相伴,房栊空空、长夜悠悠,孤身一人,真不知如何捱日。念及于此,诗人伏在枕上翻来覆去,彻夜不能入眠。“忧来如循环,匪席不可卷。”那忧愁层层袭来,循环不尽,难以脱卸。无奈,他只能默念起《诗经》中“我心匪席,不可卷也”(《邶风·柏舟》。谓我心不会改变,不如席子可以随意卷放)的句子,将上古那位“耿耿不寐,如有隐忧”的无名诗人拉来作伴,同病相慰,共销长夜。《赠妇诗》的第一首,就在这种无穷无尽的忧思中结束,犹如一首平静、深沉、哀愁的弦曲,带着无限余哀,终于缓缓地奏到了尾音。
把人间平凡的夫妇之情,用平易和缓的笔调叙出,就现存诗作看,本诗是第一首。这不仅是开拓题材的功绩,而且还是开拓写作手法的功绩。有此一诗,读者始知不靠《诗经》的比兴、不靠《楚辞》的夸张想象,也不用景物作衬、不用对仗工整,单用平平地直说胸臆一法,也足以感人至深。诗贵真情,秦嘉此诗,把这一点强调到了极点。
另外,本诗的前四句,也颇可重视。为了夫妇间的短暂离别,居然把整个人生都抱怨了进去,倒似人生之乐只是夫妇欢会而已:这样写,似乎是用笔太重,小题大作,其实不然。
五、闺阁怨恋
人生,自应是“我”之人生,不是附庸给礼教、附庸给世俗的人生;人生之乐,也自应是“我”所寻得、“我”所断定的,又何必受圣人教诲的限定、受旁人议论的认可——这样大胆的叛逆念头,在秦嘉脑中固然还不会转得那么明白;然而,他以自己哀愁的多少(而不是以对朝廷、对圣教的裨益多少)去衡量人生的价值,这不已经是“其心可诛”的叛逆心思么?惟因这种心思早已形成,故发而为诗,便情不自禁地把“人生”缩小为“我”的人生。在《古诗十九首》里,日饮美酒、被服纨素、良朋宴会、弹筝识曲,便是人生之价值,如今秦嘉又益之以夫妇欢会,其形则二,其神则一。看来东汉末期,“人”确实在自我觉醒、在寻求自我的价值。《古诗十九首》写作年代到底还欠确切,本诗却明明白白是桓帝时作,其社会认识价值如何,还不显而易见吗?
7.有所思·沈约
西征登陇首,东望不见家。 关树抽紫叶,塞草发青芽。 昆明当欲满,葡萄应作花。 流泪对汉使,因书寄狭斜。
《有所思》原为乐府《铙歌》篇名,属于古辞民谣。魏晋以来,文人多有仿作。沈约亦趋合当时风习,写了许多仿乐府诗,此诗即其一,写一个从征男子的离家思室之情。
“西征登陇首,东望不见家。”是说西征登上陇山,向东眺望,看不到自己的家乡。“西征”,是他离家的因由。汉代扩大疆域,多有征战,此处是西伐。“陇首”,是西伐戍守的关隘。陕西省陇域县有大陇山,亦称陇首(见《舆地志》)。登山东望不见家,言离家之远。
“关树抽紫叶,塞草发青芽”,描写关塞春日景象,树上抽出新叶,枯草丛里发出青芽。“昆明当欲满,葡萄应作花”,则是写想象中的长安景物,昆明池水理当快满了,葡萄枝头也应该作花了。“昆明”,指昆明池,址在长安(今西安市)西南,汉代元狩三年(公元前120年)开凿,周围约四十里,供兵卒练习水战,以讨伐“南夷”(指云南一带的少数民族),另外,昆明池也供长安用水。葡萄原产于西域,汉代李广利西征破大宛,得葡萄种归汉(见《汉书》)。葡萄三月开小花成穗,黄白色,旋结果实(见《广群芳谱》)。池水当满,葡萄应花,表面写景,内含讽意。昆明水与葡萄花并举,暗寓征战,在从征思乡的兵卒心中,含有征战扩域理应知足的怨意;再者,以关塞和长安景物对比,把塞外和家室联系起来,也反映了兵卒思乡的怨怅之情。“流泪对汉使,因书寄狭斜。”是兵卒对汉使诉说苦衷。“汉使”,指汉朝派往边塞的使节。此两句既表明前六句都是对汉使的诉说,又道出了泪诉的因由:“因书寄狭斜”。古乐府有《长安有狭斜行》,叙述少年冶游之事,后指娼妓之家为“狭斜”。此结句是说自己长期不得归,家室沦为“狭斜”,怎不伤悲,此其一;托汉使往家中捎书信,而书信只好寄往“狭斜”,内心之痛楚可想而知,此其二。此二者足以使兵卒心酸落泪了。
全篇描写了西征兵卒离家后的痛苦悲怨之情。由此可以看出,沈约仿作乐府还是注重思想内容的。另外,他追求艺术形式美,改变了乐府“有所思”三、五、七字句的错综句式,而采用严整平匀的五言形式,讲究音调声律的和谐。说沈约的创作追求对古体诗走向近体诗开了先河,此诗可为一证。
以下为《古诗十九首》
7.青青河畔草·汉诗无名氏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五、闺阁怨恋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她,楼头,体态盈盈,如临风凭虚;她,倚窗当轩,容光照人,皎皎有如轻云中的明月;为什么,她红妆艳服,打扮得如此用心;为什么,她牙雕般的纤纤双手,扶着窗櫺,在久久地引颈远望:她望见了什么呢?望见了园外河畔,草色青青,绵绵延延,伸向远方,“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欲何之,宿昔梦见之”(《古诗》),原来她的目光,正随着草色,追踪着远行人往日的足迹;她望见了园中那株郁郁葱葱的垂柳,她曾经从这株树上折枝相赠,希望柳丝儿,能“留”住远行人的心儿。原来一年一度的春色,又一次燃起了她重逢的希望,也撩拨着她那青春的情思。希望,在盼望中又一次归于失望,情思,在等待中化成了悲怨。她不禁回想起生活的波弄,她,一个倡家女,好不容易挣脱了欢场泪歌的羁绊,找到了愜心的郎君,希望过上正常的人的生活;然而何以造化如此弄人,她不禁在心中呐喊:“远行的荡子,为何还不归来,这冰凉的空床,叫我如何独守!”本诗写的就是这样一个重演过无数次的平凡的生活片断,用的也只是即景抒情的平凡的章法、“秀才说家常话”(谢榛语)式的平凡语言;然而韵味却不平凡。能于平凡中见出不平凡的境界来,就是本诗,也是《古诗十九首》那后人刻意雕镌所不能到的精妙。
诗的结构看似平直,却直中有婉,极自然中得虚实相映、正反相照之妙。诗境的中心当然是那位楼头美人,草色柳烟,是她望中所见,但诗人——他可能是偶然望见美人的局外人,也可能就是那位远行的荡子——代她设想,则自然由远而近,从园外草色,收束到园内柳烟,更汇聚到一点,园中心那高高楼头。自然界的青春,为少妇的青春作陪衬;青草碧柳为艳艳红妆陪衬,美到了极至。而唯其太美,所以篇末那突发的悲声才分外感人,也只是读诗至此,方能进一步悟到,开首那充满生命活力的草树,早已抹上了少妇那梦思般的哀愁。这也就是前人常说的《十九首》之味外味。如以后代诗家的诗法分析,可以认为“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二句是全诗的中心句,以之为中峰,形成前后对照,首尾相应的结构。然而诗中那朴茂的情韵,使人不能不感到,诗人并不一定作如此巧妙的营构,他,只是为她设想,以她情思的开展起伏为线索,一一写成,感情的自然曲折,形成了诗歌结构的自然曲折。
诗的语言并不经奇,只是用了民歌中常用的叠词,而且一连用了六个,但是贴切而又生动。青青与郁郁,同是形容植物的生机畅茂,但青青重在色调,郁郁兼重意态,且二者互易不得。柳丝堆烟,方有郁郁之感,河边草色,伸展而去,是难成郁郁之态的,而如仅以青青状柳,亦不足尽其意态。盈盈、皎皎,都是写美人的风姿,而盈盈重在体态,皎皎重在风采,由盈盈而皎皎,才有如同明月从云层中步出那般由隐绰到光鲜的感觉,试先后互易一下,必会感到轻重失当。娥娥与纤纤同是写其容色,而娥娥是大体的赞美,纤纤是细部的刻划,如互易,又必扞格不顺。六个叠字无一不切,由外围而中心,由总体而局部,由朦胧而清晰,烘托刻画了楼上女尽善尽美的形象,这里当然有一定的提炼选择,然而又全是依诗人远望或者悬想的过程逐次映现的。也许正是因为顺想象的层次自然展开,才更帮助了当时尚属草创的五言诗人词汇用得如此贴切,不见雕琢之痕,如凭空营构来位置词藻,效果未必会如此好。这就是所谓“秀才说家常话”。
六个叠字的音调也富于自然美,变化美。青青是平声,郁郁是仄声,盈盈又是平声,浊音,皎皎则又为仄声,清音;娥娥,纤纤同为平声,而一浊一清,平仄与清浊之映衬错综,形成一片宫商,谐和动听。当时声律说尚未发现,诗人只是依直觉发出了天籁之音,无怪乎钟嵘《诗品》要说“蜂腰鹤膝,闾里已具”了。这种出于自然的调声,使全诗音节在流利起伏中仍有一种古朴的韵味,细辨之,自可见与后来律调的区别。
五、闺阁怨恋
六个叠词声、形两方面的结合,在叠词的单调中赋予了一种丰富的错落变化。这单调中的变化,正入神地传达出了女主人公孤独而耀目的形象,寂寞而烦扰的心声。
无须说,这位诗人不会懂得个性化、典型化之类的美学原理,但深情的远望或悬想,情之所钟,使他恰恰写出了女主人公的个性与典型意义。这是一位倡女,长年的歌笑生涯,对音乐的敏感,使她特别易于受到阳春美景中色彩与音响的撩拨、激动。她不是王昌龄《闺怨》诗中那位不知愁的天真的贵族少女。她凝妆上楼,一开始就是因为怕迟来的幸福重又失去,而去痴痴地盼望行人,她娥娥红妆也不是为与春色争美,而只是为了伊人,痴想着他一回来,就能见到她最美的容姿。因此她一出场就笼罩在一片草色凄凄,垂柳郁郁的哀怨气氛中。她受苦太深,希望太切,失望也因而太沉重,心灵的重压,使她进发出“空床难独守”这一无声却又是赤裸裸的情热的呐喊。这不是“悔教夫婿觅封候”式的精致的委婉,而只是,也只能是倡家女的坦露。也唯因其几近无告的孤苦呐喊,才与其明艳的丽质,形成极强烈的对比,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诗人在自然真率的描摹中,显示了从良倡家女的个性,也通过她使读者看到在游宦成风而希望渺茫的汉末,一代中下层妇女的悲剧命运——虽然这种个性化的典型性,在诗人握笔之际,根本不会想到。
7.5恨嫁:
7.国风·召南·摽有梅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这是一首情歌。歌者是一位少女。她徜徉在梅树旁,面对黄熟又日益变得稀少的梅子,敏锐地感到了时光的流逝。一种珍惜青春年华、希望有人向自己求爱的强烈冲动如涌潮般撞击着她的心。这感情上的层波叠浪使她难以自已,便即情即景地唱了起来。啊,她唱得多么真诚,多么动人!
三段歌词,叠印出的是三个近似但并不重复的画面,传达出的是相通而又并不全同的感情:树上的梅子由七分而三分而全部落光,少女仿佛形象地看到了自己的青春迅速地由盛转衰。于是,急不可耐地呼唤看中自己的小伙子:要抓住这良辰——就在今朝——只要开一开口。良辰不一定便是今朝,今朝难说就是开口的时刻。诗中却层层递进,由良辰而今朝而此刻,恰似紧锣密鼓,敲出了少女急于求爱的心音。三段诗中,“庶士”三见。“庶”者,众多之意。“庶士”,说的是众多的小伙子。原来这位少女并没有意中人。她是在向整个男性世界寻觅、催促、呼唤着爱的到来。这就愈见其求爱心情的急迫了。
《诗序》说:“《摽有梅》,男女及时也。召南之国,被文王之化,男女得以及时也。”毛《传》、郑《笺》、孔《疏》纷纷添油加醋,力图证成“男女及时(婚配)”之说。这显然不符合诗作的实际。其误在于以地域与社会时代的泛论代替了对作品本身的具体观赏。从作品本身来看,《摽有梅》的伟大处——如果可以用“伟大”这一字眼的话,恰恰在于它超越了“召南之国”的范围,不受“文王之化”的局限,歌唱了中外皆然、古今常新的珍惜青春、渴求爱情的主题。青春是美好的,然而也是易逝的。流光会轻易带走颊上的红霞,时间将无情染白头顶的乌云。这就毫不奇怪,李白会慷慨长歌,唱起:“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将进酒》)汤显祖竟如泣如诉,写出:“红颜变为白发,美少年化为鸡皮老翁,感慨系之矣!”(汤评《花间集》皇甫松《浪淘沙》“滩头细草接疏林”)同一情怀,在法国大雕塑家罗丹口中则化而为冷峻的科学表述:“真正的青春,贞洁的妙龄的青春,周身充满了新鲜的血液、体态轻盈而不可侵犯的青春,这个时期只有几个月。”(《罗丹艺术论·女性美》)
五、闺阁怨恋
正由于此,我们不仅听到了从《摽有梅》中传出的足以摇荡性灵的乐声,还听到了它在历史上的种种变奏。杜秋娘在《金缕曲》中深情地唱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李清照在浓睡方醒、醉眼朦胧时,便急于要知道海棠花的命运,叹息“绿肥红瘦”的变化。杜丽娘面对暮春天气,感伤地唱出了:“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林黛玉见花飞花谢、红消香断,怆然动怀,为后人留下了一曲青春的悲歌《葬花词》。在西方,萨福、莎士比亚、雪莱、普希金等人的竖琴上,也无不响起过一支支流光抛人、有所希求的衷曲。蒋捷《一剪梅》称:“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正是古今同此一慨!
然而,《摽有梅》又并没有淹没在这一片动情的唱叹声中。尽管惋惜青春如出一辙,《金缕曲》、《葬花词》等借鲜花凋零以寄情,《摽有梅》则由果实黄落起兴,显然大异其趣。同样是呼唤爱情,《金缕曲》开门见山,由前两句“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惜少年时”的直抒转向后两句“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的比喻,《摽有梅》则触景生情,由景语转而吐露心曲。萨福的《一个少女》也以果实作比,北朝民歌《地驱乐歌》(“驱羊入谷”)、《折杨柳枝歌》(“门前一枝枣”)也由景及情、由兴而赋,即便如此,《摽有梅》仍不失其鲜明的艺术个性。既富于个性,又具有普遍性,以独特的方式歌唱了人类共同关心的青春、爱情,唱得那样真诚,那样动人,这就是《摽有梅》历千载而得以不朽的原因。
恨嫁
7.折杨柳枝歌
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 阿婆不嫁女,那得孙儿抱。
这是一首北朝乐府民歌,选自《乐府诗集》卷二十五《梁鼓角横吹曲·折杨柳枝歌》。如果我们把它与内容类似的南朝乐府民歌摆在一起,那么其艺术特色也许会看得更分明些。我们在前面已经讲过,南朝乐府民歌差不多是清一色的“女儿之歌”、“恋爱之歌”,北朝乐府民歌则多有“男儿之歌”、“战争之歌”,但也不乏北方女儿唱出的恋爱之歌。“妙龄女子哪个不善于怀春”?爱情是没有界限的。战争的烽火可以烧毁房舍和村落,却不能够烧毁人们对爱情婚姻的想望。在这方面,南方、北方,没啥两样。但在表情达意的方式上,南北民歌却存在着显而易见的差异。“阿婆不嫁女,那得孙儿抱!”唱歌的这位姑娘显然已经到了结婚的年龄,她渴望爱情,渴望得到丈夫的抚慰。这当然是人之常情。她毫不隐晦自己焦盼的心情,看她把这种心思表述得多么坦率,多么直截了当,令我们想起一首叫做《妈妈我要出嫁》的外国民歌。而同样的意思,南方姑娘却决不会说得这么直来直去,比如南朝乐府民歌中有首《懊侬歌》云:“桐子不结花,何由得梧子!”两位姑娘的心事是一样的,诗的思路也并无二致。但同是讲出嫁结婚,这里却用“开花”的形象来譬况;同是讲生儿育女,这里却用“梧子”(“吾子”)的谐音来暗示。一个爽快,一个含蓄,一个直直率率,一个羞羞答答。都具有艺术的美感,却体现出南北心理文化的差异。好了,让我们还是继续欣赏本诗吧。“门前一株枣”二句无疑是所谓“比兴”手法,枣树在北方所在多有,举目常见,女主人公虽就地取譬,却也并非是漫不经心的随手拈来。在北方的风习中,人们常用枣子来祈求“早得贵子”,这与后面的“孙儿”(此处指外孙儿)正相呼应,此其一;枣树木质坚硬,生长缓慢,所谓“岁岁不知老”,又正隐喻姑娘年复一年,没有出嫁,在父母身边,永远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为了得到爱情,她甚至宁愿快点儿“老”去;或者换一个角度来理解,枣树固可“不知老”,而人非木石,又怎能不感伤于青春年华的行将消失呢?此其二。这两句所蕴含的感情是复杂的,也可以看出她的“粗中有细”。“阿婆不嫁女”二句颇具生活情趣:可以想见,大约是因为老母常常羡慕和念叨别的老人都已抱上孙儿或外孙儿吧,姑娘才赌气讲出这两句话来。不过,她是错怪母亲了。母亲何尝不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呢?她何尝不愿女儿早早出嫁,
五、闺阁怨恋
自己早早抱上外孙呢?只是在当时北方,频繁的战争夺去了许多小伙子的生命,“嫁女”谈何容易,找一个可心满意的女婿更谈何容易!在北朝乐府民歌中,反映“出嫁难”的诗句甚多,如“老女不嫁,塌地呼天”(《地驱乐歌辞》),“阿婆许嫁女,今年无消息”(《折杨柳枝歌》)。这大约是当时的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吧。从这个角度来说,在这首看似爽朗、明快、幽默的诗中,又蕴藏着母女多少眼泪与辛酸!
北朝的豪劲之风
7.幽州马客吟歌
南山自言高,只与北山齐。 女儿自言好,故入郎君怀。
这是一首北朝乐府民歌,选自《乐府诗集》卷二十五《梁鼓角横吹曲·幽州马客吟歌辞》。诗中所表达的思想感情用不着多说,坦率的女主人公已经毫不隐讳地和盘托出:“女儿自言好,故入郎君怀。”前后两个“自言”,大致都有“自不待言”、“自不必说”的意味,流露出一种自信自豪的语气;“故”与前面“只与北山齐”的“只”语气相似。民歌语言灵活,都是当时的口语,我们也自不必拘泥,重要的是体味其神情与意蕴。这位女主人公有着北方姑娘的本色,快人快语,直来直去,有啥说啥,她才不像当时南方姑娘那么羞羞答答、藏头露尾,说什么“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桐树生门前,出入见梧子”、“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等,又是双关,又是比喻,又是暗示,斯斯文文,扭扭捏捏,像打哑谜一样。正是在这些地方,看得出北方民歌的艺术特色。不过,这两句虽是全诗的立意之所在,我们尤应注意的却是前两句的取兴。“南山自言高,只与北山齐”,与后二句句法、结构相似,无疑是对后二句的譬况,这是民歌的常用手法,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奇特的是一首爱情小诗,竟然以高山作比兴。爱情似乎像梦一般轻柔,情诗中的比兴也多是花呀、草呀、蜂呀、蝶呀这类轻柔的事物,如在南朝乐府民歌中常见的那样。而这首诗却用巍峨雄壮的山岳的形象,象征一对恋人的形象。这是一奇。两座高山,一南一北,遥遥相对,互不相干,而诗中却又化静态为动态,让它们迈开大步,互相靠拢,齐肩儿站到一处。这是二奇。再进一层,诗中“北山”显比“郎君”,“南山”则是女主人公的自比。古代北方素来尚武,所谓“燕赵多悲歌慷慨之士”,何况北朝时期战争尤为频繁,人们就更以勇武为美了,“男儿欲作健”、“健儿须快马”之类,便是他们的豪语。诗中的这位姑娘并不甘比“男儿”逊色,她不愿以“女貌”充当“郎才”的等价物。“郎君”既是威武高大的“北山”,她就要作挺拔刚健的“南山”,才能相互般配,相得益彰。这是三奇。这样,一首通常具有阴柔之美的爱情诗,在这里却充满阳刚之气,与“了无一语有丈夫气”(明胡应麟语)的南朝情歌大异其趣。景物无知人有意,因物取兴往往能透露出作者的精神境界,甚至透露出一个民族的素质与风貌,这种细小处切莫轻轻放过。明乎此,当你在北朝乐府民歌中读到“弯弓征战作男儿”的《木兰诗》时,就不会觉得不可思议了。
7.6贵族小姐出嫁:
7.鹊巢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维鹊有巢,维鸠方之。之子于归,百两将之。 维鹊有巢,维鸠盈之。之子于归,百两成之。
《国风•召南》这篇诗歌是祝贺贵族小姐出嫁的,意义至为明显。喜鹊是一种非常善于
五、闺阁怨恋
筑巢的鸟,它的巢往往结在高大的树上,坚固完好,犹如挂在高空的笼筐,麻雀、八哥之类往往寄住在它的巢穴的周围。这里所说的“鸠”就是八哥。毛传说鸠是“鸤鸠”,后来说诗者遂以为即今之布谷鸟,于是生出许多奇说来。有的说鸤鸠仁慈,喻夫人贤淑;有的说鸤鸠多子;还有的说鸤鸠“专静纯一”;也有认为鸠不自为巢,此喻寄生的。其实鸟无所谓德不德,而且布谷鸟也不住鹊巢。欧阳修《诗本义》认为居鹊巢的是鸲鹆,清代焦循在《毛诗补疏》中详引了崔豹、严粲、李时珍等家之说,并验以亲眼所见,认为《鹊巢》中的鸠就是鸲鹆,即八哥,这是可信的。诗人在这里只是随目所击,求其与婚嫁的相似性起兴为诗而已,并没有什么深奥的意义,正如《诗蠲》所云:“各前半章,要在句之下二字。其鹊与鸠不过以夫妇两姓同居,故以为比,不取鹊鸠之德也。且已有居、方、盈字,而比德于鸠,尤属蛇足。”因此那种在“鸟德”上用力的谈玄式的解释,是不可取的。
这篇诗歌每章只更换两个字,可是却巧妙地反映出了迎亲、送亲、成亲的过程。每章的开首二句,用两个“维”字蝉联起头,二、四句又用两个“之”字煞尾,形成了一种刚健明快的音感,唱之悦耳,诵之上口。又以“百两御之”、“百两将之”、“百两成之”,造成了一种盛隆热烈的场景。虽然诗篇没有用显露的词语直言歌者的心情,然而在自然的咏唱中所表现出的那种情调、神韵、意境、气氛,却使人感受到了一种无比的愉快、幸福、欢乐和甜美。在这简陋而复沓的歌声中,蕴含着初民对于美好婚姻的向往和追求。
7.7祝贺新婚
7.国风·周南·樛木
南有樛木,葛藟纍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 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这本是一首祝贺新郎婚喜的诗歌,但古人往往从政治的角度加以理解,或认为是后妃无嫉妬心的赞歌(《毛序》)或认为是众妾感后妃之德而歌唱(朱熹《诗集传》),牵强附会,清人及近贤多不满其说。方玉润认为:“观纍、荒、萦等字有缠绵依附之意,如茑萝之施松柏,似于夫妇为近(《诗经原始》卷一)。”王先谦也说:“《文选》潘安仁《寡妇赋》云:‘……顾葛藟之蔓延兮,托微茎于樛木。’李注:‘……言二草之托樛木,喻妇人之托夫家也。《诗》曰:南有樛木,葛藟纍之。’按,潘以女子之奉君子,如葛藟之托樛木。李引此诗为释,是古义相承如此,不以‘樛木’喻‘后妃’,‘葛藟’喻‘众妾’也(《诗三家义集疏》卷一)。”这显然于诗意更为通达,故宜取以解析之。
此诗内容极其简单,既无生动的人物形象,又无具体的叙事情节,从头至尾,只在祝贺新郎(君子)快乐,所以用“乐只君子”一句话即可表明无遗。但诗人采用重章叠唱的艺术形式,同时又变换几个富于表现力的字眼,因此,倒也不显得很板滞无味,在艺术表现上还有节奏轻快、情调柔婉的效果。
全诗三章,每章第一、第三两句完全重复,而第二、第四两句则各换一字,虽在十二句中仅变换六字,却有使诗意前后连贯和次递发展的两层作用。“纍”、“荒”、“萦”三字在诗中都有缠绕攀附的意思,词义很相近。所以,它们虽在每章的第二句中依次有所调换,但却不改变诗意,只是以不同的词汇,不同的语调,一而再、再而三地使用既形象又普遍的葛藟缠绕樛木的自然事物作为比喻,强调表明女子嫁给“君子”。在这里,诗人于每章首二句中巧妙而反复地运用同一形象化的比喻,使喻体本身栩栩如生,自然能引起人的丰富联想,并极力体味它的喻意,从而对所表达的事物产生鲜明而亲切的印象。承此而下,诗人又在每章第四句中依次更换了三个具有逐层推进作用的字眼,既深化了诗歌的主题意义,又抒发了诗
五、闺阁怨恋
人的殷切之情.从幸福的初步降临(绥),到幸福的长久保持(将),至幸福的完全成就(成),步步加强语势,层层加深情感,热烈地表达出对人的美好祝福。全诗如方玉润所评:“三章只易六字,而往复叠咏,殷勤之意自见。”
《诗经》中的“兴”语往往兼有“比”义,《樛木》就是如此。“兴”者起也,“先咏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朱熹《诗集传》)。从这一解说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二句,乃是首章所咏之本体;“南有樛木,葛藟纍之”二句,则是引起所咏之词的“兴”体。后二章每章只改动二字,大体意思与首章相近,运用的是“国风”常用的“叠章”形式。以反复咏唱逐层推进,在回环往复中造成浓浓的感情。故从“兴”之引起的“所咏之词”看,这乃是一首为“君子”祝“福”的歌,当无可疑。
聪明的读者自然还会发现,这三章中的“兴”语,同时又带有“比”义。“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诗中的“彼物”即“樛木”和“葛藟”,“此物”则是“君子”和“福”——以樛木的得到葛藟缠绕,比君子的常得福禄相随,也实在非常形象。故从各章之“比”义看,这也是一首形象动人的祝福歌。
倘若我们再推进一层,问一问“君子”究竟有何“福”可“祝”?判断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是因为“君子”刚得了贵子?还是封了?抑或是娶了新妇?似乎都有可能。为了作出较为接近诗意的判断,还得回头考察诗中的比兴之物。据许多学者考证,“国风”比兴,常以花草、藤蔓、雌鸟、牝兽喻女子,而以高木、日月、雄狐之类喻男子。其中尤以树木喻男、花草喻女更为常见。明白了这一特点,则《樛木》进一层的比兴之义亦可迎刃而解:倘若此诗中的“樛木”,喻的是青年男子的话,那么缠绕樛木的翠绿“葛藟”,不正比喻着他的美丽新娘?由此检验《毛诗序》旧说,以为此乃歌咏“后妃”“能逮下而无嫉妒之心焉”之作,就觉得与诗义隔膜太多;而方玉润《诗经原始》、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推测此诗“似于夫妇为近”、“喻妇人之托夫家也”,才真正猜着了这首祝福诗的旨意。
于是读者透过反复叠唱的诗行,便恍然置身在三千多年前一场热闹的婚礼宴席上:秋日的黄昏宾客毕集,辘辘的车音自远而近。性急的孩童早从村口奔来,嚷叫着:“接新娘的车子到啦!”欢乐的鼓吹由此压过喜悦的喧声而鸣响。当幸福的“君子”搀扶新娘下车的时候,迎接他们的,便是青年男女们一遍又一遍的热烈歌唱:“南有樛木,葛藟纍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快乐的新郎脸红了,羞涩的新娘心醉了。当她斜倚着新郎姗姗移步的时候,你便会发觉:那情境用“南有樛木,葛藟纍之(荒之、萦之)”来比拟、形容,竟是何等的传神!而油然升起在众宾心间的祝福之情,倘若不用再三的叠唱,又怎能宣泄得如此兴奋和浓烈?男女嫁娶是亘古以来人生的重要喜庆。而《樛木》正以如此兴奋和浓烈的激情,表现了我们民族淳朴、古老的婚礼祝福习俗。
7.8悼亡:
7.绿衣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提起悼亡诗,人们自然会想到潘岳、苏轼等人之作。特别是潘岳《悼亡诗》睹物思人的抒情方式,更为后人所称道。其实这种艺术手法,在《绿衣》里早已得到成功地运用。一身衣裳既是引发诗人万千思绪的契机,又移注了他的全部情感。诗人穿上妻子生前为他缝制的
五、闺阁怨恋
衣裳,触物伤怀,无限的思念与哀痛顿时绵绵不绝地涌上心头。诗人由眼前的绿衣黄裳追溯到妻子是怎样治丝、染色、织布,缝衣,又想到妻子的辛勤贤惠、体贴关怀,美好无比。恍惚之间,爱妻的形象几乎就在眼前。一身衣裳,又浓缩着妻子的一生劳动和全部恩爱。通过它,诗人把过去和现在,把妻子的厚爱与自己的伤悼有机地联系起来,从而达到以少胜多、包容无穷的抒情效果。只要看到这“绿衣黄裳”,就会引起诗人的绵绵思绪。遗物与诗人朝夕相伴,那么这种深深的伤悼之情也就永无绝期了。
最后应提到,关于此诗,《毛序》解释为“卫庄姜伤己也。妾上僭,夫人失位而作是诗也”。后儒便据此在“黄”、“绿”两种颜色上做文章,以为黄为“正色”,喻庄姜;绿为“间色”,喻宠妾;“绿衣黄里”喻宠妾上僭夫人之位云云,皆穿凿附会,不足取。
一位丧偶的男子穿上妻子生前给他做的衣裳,睹物思人,哀伤不已,唱出了《绿衣》这首沉痛凄楚的悼亡之歌。
全诗分为四章,以衣为线索,由物及人,抒发了诗人的无限伤悼之情。前两章重在写己之“伤”,后两章重在写对妻子之“悼”。
“绿兮衣兮”,这起首一句,间用两个语气词“兮”,隔断词语,造成一种强烈的顿宕,即刻给人以缓慢沉重和一唱三叹的哀伤感。读这句诗,我们不是分明可以感受出诗人的咽塞和抽泣吗?以下各章的第一句,也都采用这样的句式,复沓叠唱,从而造成全诗哀伤的氛围和悲痛的旋律,强烈地振动了读者的心弦。第二句“绿衣黄里”,与下章的“绿衣黄裳”互文重叠。闻一多先生说:“此里,谓在里之衣,即裳”。因为“衣在表,裳在里,衣短裳长”,所以“此章曰绿衣黄里,以内外言之;下章曰绿衣黄裳,以上下言之。”(《诗经通义》)“绿衣”二字是“绿兮衣兮”的紧缩重复。绿色的上衣,黄色的裙裳,这色彩是多么的鲜艳,搭配得又是多么的协调。可是这艳丽的衣裳,却触动了作者无限的伤痛:“心之忧矣,曷维其己”!“心之忧矣、曷维其亡!”原因何在呢?从第三章里我们得知,原来这衣裳都是出于妻子之手(“女所治兮”)。如今衣犹灿然,而妻子已经作古,怎能不令人心伤!诗人触物伤情,无比悲痛,这揪心的伤悲何时止息!那千恩万爱又怎能忘记!诗人无尽的忧伤、浓重的哀思,不能不掀动读者心中的波涛。接下来,诗人又由衣说到丝,由丝说到絺、綌,由自己的忧伤转到对故妻的深挚悼念。诗人望着绿色的衣丝,自然想到治丝之人。他沉痛地说:“这绿丝是你亲手染织的啊”!这绵绵绿丝,凝集着妻子生前的多少恩爱!又抽绎出作者如今的多少情思!絺、綌分别是细葛布和粗葛布,从全诗“似乎无头无绪,却又若断若连”(姚际恒《诗经通论》)的结构线索看,它和上文的衣、裳、丝是紧相关联的,当是指衣或裳的质料而言。这葛布是夏季的优良衣料,同样是妻子染织,并缝制成衣。现在诗人把它穿在身上,“凄其以风”。这里的“凄”字用得很妙,它在此兼有“凉爽”和“凄凉”双重涵义。诗人身上感到凉爽舒畅,而心中,却充满了“物是人非”、“惨惨戚戚”的孤独和哀伤,就难免感到凉风凄凄了。这便恰到好处地表现了诗人此时身心上的复杂感受——既有对妻子厚爱的幸福体味,又渗透着失去爱妻后的凄凉伤悲。诗人睹衣思人,激情难抑,从肺腑深处进发出“我怀念您啊,亡故的爱妻”(“我思古人”)这样深情的呼唤,并赞美她“使我挑不出半点瑕疵”(“俾无訧兮”),赞美她“使我称心如意”(“实获我心”)。这里,诗人的赞颂与惋惜,热爱与痛悼是交织在一起的。他赞颂愈多,憾恨就愈深;与热爱之极所伴随的,也正是痛楚之至。因此,诗人在深情赞美的话语后面,给我们留下了悼惜不已的悠长余韵。
元稹的悼亡诗
7.遣悲怀三首(之一)·元稹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五、闺阁怨恋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元稹发妻韦丛是太子少保韦夏卿幼女,二十岁嫁元稹,婚后二人感情极好,韦氏七年后即去世,诗人极为悲伤。此诗便写于韦氏死后约一年监察御史分务东台任上。追忆韦丛生前的艰苦处境和二人的恩爱感情。
首联是总写韦丛的身分和婚后的贫困生活。韦丛是深得位居太子少保高位的父亲韦夏卿偏爱的幼女,这就极力描写了韦丛的高贵身分。而自己呢?却是像黔娄一样穷困潦倒的落魄文人。官场失意、经济拮据,使得婚后生活“百事乖”。
中间两联围绕一个“贫”字,具体描述婚后生活。韦丛的家世门第与诗人的贫困家境本身就是一个矛盾,诗中又明说“百事乖”,但写韦丛却处处从“顺”字着笔,表现她之贤淑。“顾我”二句写夫妻情深,互文见义,是说韦氏搜寻自己衣物、卖掉首饰为丈夫添衣买酒。亲昵无间之恩爱之情浸透字里行间。“野蔬”二句着重写韦丛守苦安贫的精神。以菜代粮,日子本不好过,韦氏却能从中体味出“甘”味来,实在难能可贵。拿槐叶当柴烧,日子萧条冷落,为此,韦氏却能安而无怨。这清贫日子的背后,正是他们和谐美满感情之所在。
尾联又回到现实,写诗人现在的生活和他报答妻子的行动。“俸钱过十万”的今日富贵与昔日的“百事乖”对比鲜明,今日越富贵,越显往日之凄惨,越发思念那同心共命的妻子。然而眼前富贵毕竟不能同享,只得用设斋祭奠来表示自己的悼念和对亡妻的报答。
全诗在写作上的一个突出特点是运用反衬手法。如首联以韦丛出身门第之高贵反衬她安贫乐苦的贤淑美德。再如尾联极写今日之富贵以反衬过去的贫困,以突出诗人思念亡妻的无尽哀愁。其次是平淡中见神韵,把有严格格律的律诗写得如此平易浅近,如话家常,确实是悼亡诗中的名篇。
7.遣悲怀三首(之二)•元稹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这首诗紧承第一首末尾的悲凄情调,主要写妻子死后诗人的“百事哀”。过去小两口随口玩笑说的话,不想今朝却真的应验了,竟成为悼念的情愫,因而便愈感真切沉痛。爱妻仙逝,而遗物犹存。睹物思人,哀痛不已。为了尽量避免见物思人,稍减哀伤之情,便将妻子生前穿过的衣裳施舍出去;而对妻子生前做过的针线活却又原封不动地保存下来,不忍打开。一施一存,心情极为矛盾,这种消极的做法本身恰好证明诗人根本无法摆脱对亡妻的无尽怀念,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啊。每当看见妻子身边的婢仆,也不禁引起哀思,因而对婢仆也顿生一种哀怜之情。白日里尚且如此触景情伤,夜晚更是梦魂飞越梦中相寻,甚至在梦中送钱给亡妻,看似荒唐难信,却正是一片感人的痴情。
末二句是对中间四句的概括总结,又是直抒胸臆之辞,先从“诚知此恨人人有”的泛说,再落到“贫贱夫妻百事哀”的特指上。夫妻死别乃自然规律人所难免,但对于同贫贱共患难却又未能同享富贵的夫妻来说,一旦永诀,实是更为悲哀的。从泛说到特指,突出自己丧妻非同一般的深悲大恸之情。
本诗也同前一首一样如话家常,然平实中见功底,如颔联一“施”一“存”之矛盾做法,颈联梦中送钱的“荒唐”举动,将诗人对亡妻的刻骨铭心的怀念之情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出来。
7.遣悲怀三首(之三)•元稹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五、闺阁怨恋
首句承上启下,以“悲君”总括前两首诗所写之内容,以“自悲”引出下文。为什么自悲呢?次句作了回答,因为纵使人活百岁,又有多少时间呢?
颔联引用邓攸、潘岳两个典故。晋人邓攸战乱中舍子保侄,心地如此善良,却终身无子,这难道是命运的安排?潘岳《悼亡》诗写得再好,对于死者来说又有何用,等于白费笔墨。
颈联笔锋一转,从绝望中转出希望来,但愿死后能夫妇同葬,来生再作夫妻。但是冷静思量,这仅是虚无飘渺的幻想而已,因而更加绝望:死者长已矣,过去的一切永远无法弥补。诗情愈转愈悲,不能自已,自然引出尾联的无可奈何之法来:“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诗人仿佛在对亡妻表白心迹:我将永远地想着您,以终夜“开眼”来报答你的“平生未展眉”。痴情绵绵,哀痛欲绝,令人不忍卒读。
这是《遣悲怀》的第三首。写自悲,从现在写到将来,又从对将来虚无飘渺的幻想引出“报答平生未展眉”的无可奈何之法,哀痛之真情浸透字里行间,具有感人肺腑的艺术魅力。
唐德宗贞元十九年(803),元稹登科授校书郎职,并与韦丛完婚。宪宗元和四年(809),元稹任监察御史,妻韦丛亡故,时元稹年三十一,韦丛年二十七。元稹对此甚感悲痛,曾先后写过三十七首悼亡诗。这三首七言律诗便是其中的佳构。
第一首回忆妻子生前的作为,缅怀妻子在艰难家境中安贫劳作、恩爱贤惠的品行。首联借典言事,写妻子屈身下嫁。韦家是大族,时有“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之说,韦丛父亲韦夏卿嫁女前后又官至京兆尹、太子少保。所以诗中以最得东晋宰相谢安袒护、宠爱的小侄女谢道韫喻指韦丛。
另据元稹文集所载,元稹的两个姐姐,一嫁普通人,一出家为尼姑,可见当时家境确实困窘。所以诗以春秋末年齐国穷士黔娄喻指自己。两个典故,用得颇为贴切。以名门贵嫒下嫁寒门穷士,自然是百事乖违。但颔、颈二联,诗人却以四个行动细节——我无衣她搜箧典当;我要喝酒她拔金钗沽买;家无粮米,她以豆叶充饥;家无柴薪,她扫古槐落叶,生动地刻划了妻子对自己的体贴,对家庭的辛勤操持,表现了妻子安于贫贱、以苦作甘的精神,寄托了自己对亡妻、对往昔夫妻恩爱生活的深深怀恋。而“搜”、“泥”两字写活了夫妻间感情的深挚和细密。尾联转中作结,祭奠建斋,明知无补,聊作报答,平淡的语言中充满着无限的辛酸和遗憾。
第二首追念妻子生前的戏言竟成遗嘱,来表达自己的哀痛和痴情。少年夫妻,戏言后事,毫无顾忌,原以为笑话一时,想不到终成谶语。悲痛之情,溢于言表。颔、颈二联,既写“戏言”,又写自己把“戏言”作遗嘱来践行的痴情:你生前说“好女不穿嫁时衣”,留待将来作布施,现在我一件件已布施将尽;你说针线包要留作纪念,我珍存着它不忍开;你要我厚待随嫁婢仆,我见仆念主,特别加以照顾;在梦中见到你,我频频营奠营斋。但即使如此,痴情的举动也无法排遣这刻骨铭心的悲痛。尾联宕开一笔,一句一递进,在具体描述的基础上,概括地点明,共历贫贱患难的夫妻,一旦诀别,回首往事,事事可哀。尾联语言平易而感情沉挚,并带有一定的哲理,所以成了千古传诵的名句。
第三首首联承上启下,由妻子早丧想到人生短暂,悼妻之际自伤自怜。颔、颈二联,一句一设想,又一句一推翻:经常给你的亡灵祭奠吧,可“天道无知”,我象晋代好心人邓攸一样膝下无子,对此,我只好认命,望你九泉之下也别悲伤。我象潘岳那样,经常写诗悼念你,但那对于排遣我的痛苦、抚慰你的幽灵又有什么用呢?生不能同寿,死总可以同穴吧,但墓穴黑暗,互见一面尚且不能,另外又有什么指望!等待轮回转世来生相会吧,则更是虚无缥缈,难以期待!这安慰亡灵、排遣自我的种种方法的设想和推翻,这希望和失望的交替,更深地抒发了诗人怀念亡妻的无可减轻的痛苦。最后,诗人终于发出了一声无可奈何的长叹,一声深情绵邈的许诺,一声悲不自胜的呼喊:“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五、闺阁怨恋
三首诗,同是表现悼亡之情,却各有侧重,第一首重在回忆妻子家业维艰之际的行动;第二首重在追念妻子生前的“戏言”;第三首重在展现自己的心灵。但无论叙事、言情,都具体形象,婉曲深挚,逼真动人。三首诗,是一个整体,由生前写到身后,由昔日写到眼前,由回忆写到展望,题曰“遣悲怀”,实际上,是越“遣”越“悲”,越“遣”越不能忘“怀”。真切的“悲怀”,贯穿了全诗,充溢了全诗。三首诗,有着共同的特点。语言上,浅易通俗而又贴切情事;取材上,是家常起居中平凡细屑之事而又本质典型;表情上,自然平淡地流出而又真切诚挚。简言之,就是语浅、事细、情真。读着它们,就好象聆听着诗人面对亡妻在娓娓地倾吐心曲,款款哀思,感人肺腑。总之,它们是既有充实内容,又能成功运用口语的七言律诗的典范,体现了元和时期元、白“浅切”诗派的高度成就。
7.日月
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胡能有定?宁不我顾。 日居月诸,下土是冒。乃如之人兮,逝不相好。胡能有定?宁不我报。 日居月诸,出自东方。乃如之人兮,德音无良。胡能有定?俾也可忘。 日居月诸,东方自出。父兮母兮,畜我不卒。胡能有定,报我不述。
《诗经•邶风》篇名。为妇女受到丈夫的虐待所发出的沉痛呼声。全诗四章,章六句。《毛诗序》云:“《日月》,卫庄姜伤己也,遭州吁之难,伤己不见答于先君,以至困穷之诗也。”朱熹《诗集传》云:“庄姜不见答于庄公,故呼日月而诉之。”今人多以为无法确指。闻一多曰:“《国风》中凡妇人之诗而言日月者,皆以喻其夫。《日月篇》曰:‘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此以日月为夫之象,最为著明。”(《诗经通义》)
这乃是一位被遗弃的妻子,对着天地日月、对着父母哭诉她负心丈夫的悲歌。
生活在战国末年的伟大诗人屈原,曾把自己对历史、对现实、对人生的哲学思考,一口气用一百七十多个问题对天发问,真是“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本诗的抒情主人公却是早于屈原四、五百年的一位妇女,她不是哲学家、诗人,没有那么恢宏的气魄和深邃的思想。但是,当她的天要塌下来时,她也用尽了一个弱女子所能发出的全部心声,呼天抢地,写出她的《天问》。
以现代人特别是现代女性的眼光看来,她无疑是可悲的。因为她把丈夫当作日、月。“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下土是冒”,“出自东方”,“东方自出”。作为兴句,全诗每章的前二句,她都呼唤着永远高照大地的、永远升于东方的太阳和月亮。这是自然界的太阳和月亮,同时又是她心目中的、应相当于日月的她的丈夫。而朗日皓月之于人,实在是太重要、太伟大了。每当我们说起日月时,我们心中总是把至大至明、永挂苍穹的太阳月亮作一方,把渺小得象一个黑点的我作另一方。
可是这样一个“黑点”,这样一个仰望讬赖于“日月”的妻子,她的太阳和月亮不再照耀她、不再日日夜夜从东方升起来让她瞻仰了。那么,就请真正的日月来做证人吧:你们瞧瞧:“乃如之人兮”!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的人……天底下人很多,可谓茫茫人海。但可以托付终身的只有那夫君一人。可是正是这个人,行为是如此让为妻伤心!
本诗除第三章末句外,每章后三句均为否定句、反问句,这在情感抒发上是十分特殊的。细品诗味,没有满腔委屈怨愤、不是百般排解不开,是不会这样的。
或许他与她曾经有过真正的夫妻生活,可是他越变越坏了。从“逝不古处”,不回到与妻共居的老屋;到“逝不相好”,再不和妻子亲热;发展为“德音无良”,好品行全都丧尽;最后是彻底翻脸,半路变心,“畜我不卒”。
全诗反复发问,最中心的、耿耿于怀的一个意思是“胡能有定?”这个“定”字,历来有种种诠释。有说为“正”,指正常的夫妻关系;有说为“定居”,有说为“确定”,为“止、
五、闺阁怨恋
已”,等等。我们认为,从字义上讲,“定”最基本与首要的意义就是“安定”;从诗意讲,要让其夫居有定处、行有准则、待我有正常的夫妇之道,都必须以使之心性安定为基础。所以,应当理解为:怎样才能、何时才能使他把心儿收定。
这位丈夫可能是另有新欢,而不会是象后世独身主义者、教士僧侣那样一人独处。他把妻子丢在屋里独品凄凉,对她的一片深情好意理也不理、答也不答,自顾自别处过夜、寻欢作乐去了。程俊英译文在一二两章末句都强调了“不进房”、“守空房”,这样翻译表现了对诗意理解的贴切与深刻。一个正常的妇女,有合法的婚姻关系,可是男人变了心,使她虚有为妻之名,并无两性生活的权力与欢乐。这是一种极为痛苦、极为委屈又极难启齿的隐衷。虽然当时这位妇女并无后来几千年封建社会对性意识极度压抑的、极沉重而不健康的思想束缚,但在一片正统的“思无邪”、“乐而不淫、怨而不怒”的气氛中,这独守空房的苦衷也是难以诉说的。所以,她要用一系列的反问句:我对他这么好,他为什么“宁不我顾”、“宁不我报”?
度过了许多难以计数的无望的白天、难眠的夜晚,所以她要叫罢了太阳再叫月亮。“日居月诸”的悲泣,正是她眼睁睁地看着旭日东升、夕阳西下、皓月中天、晓风残月的痛苦内心的写照。在这样的煎熬中,她欢乐全无,青春将尽,只有一颗企盼的心砰砰跳动,一刻也不肯停歇。
在周代,婚姻嫁娶全部取决于父母。所以在婚姻实际破裂时,她自然要哭叫“父兮母兮”。再说,一介赤子降临人世,除苍天日月在上,就是父母至亲至要了。不幸这赤子是女性,于是出嫁后便又有了她此后大半生的“日月”——丈夫。日月、丈夫、父母,这就是那时一个女人的心能想到、能仰望、能依赖、能倾诉心曲的一切了。
此外,我们的抒情主人公还痴痴地盼着丈夫回心转意,定下心性,使自己终身有望。这层意思象乐曲的副主题,与她对自己不幸的倾诉相交织,透出她心中的绵绵情意和比失望更让人痛苦的盼望,读之令人心碎。
至于对本诗主题的传统说法,郑玄、孔颖达认为是卫庄姜伤己之作,王先谦、蒋天枢认为是刺宣姜谗害太子伋子的。未知确否,录以备考。
诗经中的弃妇诗
7.召南·江有汜
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 江有渚,之子归,不我与。不我与,其后也处。 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不我过,其啸也歌。
这是一首弃婦诗。从诗中写到的“江”、“沱”看来,产地是在召南南部古梁州境内长江上游的沱江一带。女主人公可能是一位商人妇,那商人离开江沱返回家乡时将她遗弃了。她满怀哀怨,唱出了这首悲歌。诗中的“之子”,这个人。《诗‧周南‧汉广》:“之子于归,言秣其马。”郑玄笺:“于是子之嫁,我愿秣其马。”晋潘岳《悼亡诗》:“之子归穷泉,重壤永休隔。”金元好问《寄赠庞汉》诗:“之子贫居久,诗文日有功。”与《卫风·有狐》“之子无裳”相类。
三章诗的开头都是写景“汜”、“渚”、“沱”,上面的译文都从支流这一意义上翻译,而在弃妇心目中,这一条条不同的支流都是看得见的具体存在。她住在“汜”、“渚”、“沱”一带,她丈夫当年从水路而来,最后又从这些支流中的一条乘坐小船悄然离去。从表现手法说,各章的首句都是直陈其事,用的是赋体;从江水有支流,引出“之子归”的事实,则在赋体之中又兼有比兴的意味。
五、闺阁怨恋
诗中的丈夫是一位薄情郎。在三章诗中,那弃妇分别用“不我以”、“不我与”、“不我过”来诉说丈夫对她的薄情。“不我以”,是不一道回去;“不我与”,是行前不和我在一起;“不我过”,是有意回避,干脆不露面。丈夫在感情上是如此吝啬,做得是那样地恩尽义绝,无需添加其他笔墨,其薄情薄态已如画出。
诗中的弃妇是一位自信心很强的女人。她相信自己在丈夫感情生活中的重要地位,因而预言丈夫今日的背弃行为日后必将在感情上受到自我惩罚,这就是各章结句所说的“其后也悔”、“其后也处”、“其啸也歌”。值得注意的是,丈夫将受到的感情上的自我惩罚与他背弃自己妻子的行为之间的对应关系:“不我以”引出“悔”,“不我与”带来“处”,“不我过”导致“啸歌”。其愈是绝情,其后果也就愈加严重。当然,这只是弃妇一厢情愿的假想之辞,事实上,那男子可能事过境迁,在感情上并不引起任何震动。对于理解这首诗来说,重要的不在于弃妇自信的论断日后是否会成为事实,而是隐藏在这一自信的论断背后弃妇思想感情的复杂性。弃妇设想故夫日后会后悔今日的背弃行为,其中就隐含了弃妇对于夫妇关系重归于好的企盼;预言故夫今日的轻率必将招致日后的痛苦,这又泄露出弃妇恨过于爱的报复性的心态。这是她的软弱,也是她的坚强。由此决定了这首诗风格上的特点,既一唱三叹,极尽缠绵,又柔中见刚,沉着痛快。
此诗每章的前三句叙事,后两句抒情。其中第三四句重出——男子的薄情集中表现在这一句,女子的痛苦不幸也根源于这一句,因而采取了反复咏叹的形式。重出的这一句子中的关键字,各章不同。从一章的“以”一转而为二章的“与”,再转而为三章的“过”,愈转愈深,丈夫如何薄情,那女子又如何痛苦不幸,都因了这一关键字的置换而得到一层深于一层的表现。全诗形式整齐,结构严谨,用字精审,笔法却极为自然,语言又十分浅近,达到了精工与自然、深入与浅出的完美结合,显示出极高的艺术水平。
历来对此诗的解释不一。或以为这是媵妾因受正妻排斥、不能陪嫁而作,“之子”指正妻(见《毛诗》小序);或虽认为这是一首弃妇诗,“之子”指薄情的丈夫,但认为“啸歌”者是弃妇,所谓“啸歌”,是弃妇自我排遣的一种表现(方玉润《诗经原始》)。这些解释都与原诗的实际不合,故为本文所不取。
7.上山采蘼芜·无名氏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 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 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阁去。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 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从《诗经》到汉乐府,都有一些反映弃妇生活和思想感情的名篇,说明妇女婚后被无端遗弃,是古代社会中的一个带有普遍性的问题。
朱东润先生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认为二人是被迫离异,褚斌杰《中国文学史纲要》也认为“大约造成这一悲剧的主要原因不在故夫,或者竟如《孔雀东南飞》所反映的那样,是由于家长的。”
“新人工织缣”以下六句的具体比较,是全诗的画龙点睛之笔。一般来说,女子被休弃,总是要蒙受恶名的。古时有所谓“不顺父母去、无子去、淫去、妒去、有恶疾去、多言去、窃盗去”的“七出”之条(参《大戴礼记·本命篇》)。
本篇最早见于《玉台新詠》题为“古诗”。《太平御览》引此诗作“古乐府”,可知乐府诗和古诗在最初是很难划分清楚的。
五、闺阁怨恋
这是一首有名的弃妇诗。同是写男女恋情,它不似古诗十九首如“青青河畔草”那样,以写景抒情取胜。古诗初期,与汉乐府风格近似,它们更重于叙事写人,重在表现诗中主人公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这在中国以情景交融为正宗的审美思潮中,当属一个特殊的现象。唯其如此,方是其宝贵价值之所在吧!
此诗虽云叙事,情节却极为简洁,它不似《孔雀东南飞》那样宏篇巨制,将矛盾的发端、发展、高潮、结局娓娓诉出,而是截取了生活中的一个画面,似乎是冷漠客观地记录了一对离异夫妇的对话,然而,却将“故夫”、“故妇”及未出场的“新妇”的生活境遇、性格、本领以及这个小家庭(社会、时代的一个侧面)的悲剧,生动而又含蓄地表现了出来。其中,诗人虽未有一句评价、抒情,没作一句道白,却使人觉其哀情恨意无所不在,从而,使诗人笔下的人物血肉饱满,真实感人,并且是“形象大于思想”。
诗中的弃妇是一个勤劳而又美丽的女性,不知什么原因,被丈夫休弃了,她赶不走心头的阴影,她摆不脱痛苦的回忆,这一天当她在山上采完香草后下山时,遇到了“故夫”,她吞下泪水,长跪下去,叩问新人何如。这就是这首小诗前三句为我们揭示的画面,更确切地说,是一场独幕话剧帷幕拉开时的情景。这一开场,看似简单,平直,却已进入了人物形象的刻画之中:“上山采蘼芜”与下面“故夫”的“手爪不相如”等叙述呼应,和谐统一,意在揭示其勤劳的一面(这一点,也反映了诗人以勤劳为美的审美观念);“长跪问故夫”一方面推进矛盾,引出对话,一方面,揭示了弃妇在男人面前的地位,也透露了女主人公遭弃后仍然眷恋往昔的心情。“长跪”二字极好。
对话是全诗的主体,其中弃妇只有短短的二处三句。她先问:“新人复何如?”仅一句,但恰到好处,它不仅起到推动情节发展的作用,而且,进一步揭示了这个不幸女人的内心世界。她不问前夫如何,也不问及其它,近乎是抑制不住地泄露出了心中最关心的事——新人何如?那是对丈夫关心体慰的“表现”?还是一缕情思、一丝希冀?更兼以“复”字,更使其增添了内涵,如云:这一次又怎么样?(这也许只是许多次悲剧中的一次吧?)
“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閤去”二句,余冠英先生认为也是弃妇之言。他说:“‘新人从门入’两句必须作为弃妇的话才有味,因为故夫说新不如故,是含有念旧的感情的、使她听了立刻觉得要诉诉当初的委屈,同时她不能即刻相信故夫的话是真话,她还要试探试探。这两句话等于说。你说新人不如故人,我还不信呢,要真是这样,你就不会那样对待我了。”(《乐府诗选》)这一分析无疑是精采的,本文亦从是说。说“新人从正门堂而皇之地进来,故人只好暗中从旁门离开了”,神情黯淡,语含讥刺,也确乎合于弃妇口吻,并起到进一步刻画弃妇形象的作用。
全诗用于弃妇的笔墨不多,但毫无疑问,她确实是全诗的主人公。诗中的另处两个人物——“故夫”和“新人”,无疑都服务于弃妇形象的刻画。“故夫”的大段比较,使弃妇形象渐趋鲜明,这是自不待言的了。就是那个未出场的“新人”的命运,也似乎是在暗示着悲剧的延续——今日之弃妇,昔日何尝不是新人?而今日之新人,他日未必不是弃妇!这样就加深了全诗悲剧意义的深度和广度。
7.望江南·敦煌曲子词
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夜久更阑风渐紧,为奴吹散月边云。照见负心人。
艺术构思的丰富源泉来自生活,只有对生活进行过充分的观察和理解,才能使作者的想象在大千世界里纵横驰骋,创造出既富有浪漫色彩又符合一定生活真实的艺术构思,精妙地织成一幅幅神奇而又绚丽的画面,借以表达作品的主题思想和艺术旨趣,从而取得强烈的社会效果。就某些方面来说,敦煌词之所以深刻感人,主要原因就在于作者往往能够把真生活、真感情熔化在想象的大熔炉里,以新巧的构思和奇妙的夸张,谱写出一首首意境优美而又耐
五、闺阁怨恋
人寻味的词作。
这首《望江南》的主旨是通过一个被遗弃女子的悲诉,表达出对负心男人的怨恨之情。全词避开那种平铺直叙的写法,设想出一个“夜久”、“更阑”、“风紧”的特殊环境,突出表现一个“月”字,以月亮的光洁无瑕,同负心男人的卑劣龌龊的阴暗心灵构成鲜明的对照。作者大胆地运用这种明比暗喻的艺术手法,更能激起人们对负心人的厌恶和唾弃,并对弃妇的不幸遭遇寄予深切的同情。
作者远远地从天上月写起,一个被遗弃的女子,遥望着犹如一团白银似的月亮,悲怨满怀,思绪万千,纵然是置身在更深人静、风声渐紧的长夜,也难以平复涌上心头的幽恨。她热切希望风儿快快吹开月边的浮云,照见那个辜负自己一片痴情的狠心男子。言下之意,让圣洁的月光照一照那个负心人的秽行,这个忘情负义的男子应受到上苍的惩罚。
这首词的艺术特色,不仅表现在构思的新巧,想象的丰富,而且还在于作者紧紧抓住弃妇爱极生怨与怨而生恨的感情变化,并通过这些感情变化的生动描写,强烈谴责负心人的不义行为,进一步抒发埋藏在弃妇心头的郁愤,给人留下火辣辣的印象。由此可见,艺术的想象只有同作者的真情流露紧密地结合起来,才能产生强烈的艺术魅力。
结交、定情而后被抛弃:
7.定情诗·繁钦
我出东门游,邂逅承清尘。思君即幽房,侍寝执衣巾。时无桑中契,迫此路侧人。
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何以致殷勤,约指一双银。 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何以结中心,素缕连双针。何以结相于,金簿画搔头。 何以慰别离,耳后玳瑁钗。何以答欢欣,纨素三条裙。何以结愁悲,白绢双中衣。
与我期何所,乃期东山隅。日旰兮不来,谷风吹我襦。远望无所见,涕泣起踟蹰。 与我期何所,乃期山南阳。日中兮不来,飘风吹我裳。逍遥莫谁睹,望君愁我肠。 与我期何所,乃期西山侧。日夕兮不来,踯躅长太息。远望凉风至,俯仰正衣服。 与我期何所,乃期山北岑。日暮兮不来,凄风吹我襟。望君不能坐,悲苦愁我心。
爱身以何为,惜我华色时。中情既款款,然后克密期。褰衣蹑茂草,谓君不我欺。
厕此丑陋质,徙倚无所之。自伤失所欲,泪下如连丝。
“赠到中衣双绢后,可能重读《定情诗》!”这是清代诗人黄仲则著名的《绮怀》诗中的两句,诗写他少年时代的一段恋爱史,叙述了他所爱慕的女子如何娇媚异常,而后来却嫁人远去。这里,黄仲则用了繁钦《定情诗》中的句子来表现自己和恋人曾经有过的百般恩爱以及别后的相思之苦,可见这首《定情诗》在后世文人心目中的影响。
《定情诗》的主旨据郭茂倩的《乐府解题》说:“言妇人不能以礼从人,而自相悦媚。乃解衣服玩好致之,以结绸缪之志,若臂环致拳拳,指环致殷勤,耳珠致区区,香囊致扣扣,跳脱致契阔,佩玉结恩情,自以为得志,而期于山隅、山阳、山西、山北,终而不答,乃自悔伤焉。”这种说法显然是戴着封建时代男尊女卑的有色眼镜对繁诗所作的曲解,与诗人的本意相去甚远。细味诗意,分明是以女子口吻回忆了一场恋爱经历,女子是真诚的,他们最初的欢爱也是美好的,但是由于男子后来的负心,令她最后独自咀嚼了这失恋的苦果。诗中对真诚的恋爱寄寓了深切的同情。所谓“定情”,有人以为是“安定其情”的意思,实与全
五、闺阁怨恋
诗的内容不符。诗中女子的一腔深厚的恋情溢于言表,因而本诗所谓的“定情”,犹指男女间的两情相契,与繁钦同时的曹植就有“与君初定情,结发恩义深”(《种葛篇》)的句子,显以“定情”指男女相悦而结为夫妇之意。就从此诗中大量篇幅所写的内容来看,也主要是表现男女的互相爱慕,特别是女主人公的一片真情,因而“定情”,也就是指她感情的诚笃,欲与心上之人永结百年之好。
全诗可分四段。第一段为起首六句,回忆起当时他们俩初次见面的情景。在一次郊游中他们邂逅相遇。“出东门”暗用《诗经·出其东门》中的“出其东门,有女如云”句意,谓青年女子外出漫游,而心中蕴含着无限春光。“承清尘”是说她有幸见着了他,这里“清尘”即用来指代男子,表明女子对他的尊重和企慕。“思君”二句还是以女子口吻立言,因为思念男子,便去赴了幽会,并服侍他解衣入寝。“桑中”也袭用《诗经·桑中》中的说法,指男女幽会之地。这两句说彼此本没有事先的约定,只是不期而遇遂堕入情网的。这第一段的六句重复强调了他们之间的邂逅相遇,一见钟情。虽然在封建社会里这种爱情的形式是不合礼义规范的,然女子抑捺不住的真情于此可见。
自“我既媚君姿”至“白绢双中衣”二十四句是第二段,是“定情”的内容。首先写他们俩都互相爱慕对方的容貌,接着写他们互赠信物,表示了坚贞不渝的恋情。容貌俊美固然是他们一见倾心的原因,然而当读到一连十一个问答句时,我们自然会感觉到诗中男女感情的诚挚和炽烈。他们互赠的东西中有成双的金环,银的戒指,耳后带的明珠,肘后系的香囊,绕在腕上的镯子(跳脱),美玉点缀的佩带(罗缨),用白线穿着的双针,用金箔彩花装饰的簪子(搔头),玳瑁的钗子,装饰着三道花边的裙子,以及洁白的内衣等等,这些东西本身是男女用来装饰穿戴的贴身之物,赠送给对方以表情谊之深,而且它们或是两两相对,具有成双作对的寓义;或取其谐音,如“双针”之“针”,就暗合“坚贞”之“贞”的意思;或以洁白的颜色,象征着纯洁的爱情。总之,他们用各种信物表现自己的忠贞与倾慕。“拳拳”、“殷勤”、“区区”、“叩叩”,都是指自己一片始终不渝的情谊,因而他们互相的馈赠已不是普通的礼品,而是自己纯洁忠贞之情的化身。然而,他们之间也有悲欢离合,因而其赠品有的表示两情相洽(“契阔”),有的表示恩爱永结,有的表示心心相印,有的表示相爱之厚(“相于”),有的表示离别的安慰,还有的表示对心上人给予自己欢乐的纪念,更有的表示自己绵绵不绝的相思之愁苦。这十一个问答虽然都是从平常的饰物落笔,然已包含了他们在热恋中的种种心态。又据《文选·洛神赋》李善注中曾引此诗的逸文“何以消滞忧?足下双远游。”“远游”就是指绣花的鞋子,曹植《洛神赋》中也曾说过“远游之文履”的话,此句从句法上看宜补入这一段中。
“与我期何所”至“悲苦愁我心”为第三段。这段写女子屡屡与男子约会,期待他能来赴密约,但他终于没有出现。显然他们之间的感情起了变化,由此体现了女子的痴情与男子的负心。他们曾约会在“东山隅”、“山南阳”、“西山侧”、“北山岑”等地,但结果都是女子空等了一场。诗中写她无论是在白天还是晚上,在日中还是在黄昏,都痴情地等待着心上人的到来,但最终令她一次一次的失望。其中刻画她失望中的动态神情十分传神,先说她“远望无所见,涕泣起踟蹰”,显然袭用了《诗经·静女》中“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的话,从她眺望泣涕而踟蹰不前的动作中可见其心神不宁、悲丧欲绝的心情。“逍遥莫谁睹,望君悲我肠”,形容她徘徊寻求,但终于不见男子的人影,徒令其愁肠寸断。“远望凉风至,俯仰正衣服”,描写她独自枯坐,等待着意中之人,但只有凉风时至,撩动着她的衣衿,于是她百无聊赖地整理着衣服,低头沉吟,一种相思之苦溢于言表。“望君不能坐,悲苦愁我心”,在坐立不安的形态中,表现了女子受着由失恋而引起的痛苦的煎熬。
“爱身以何为”至最后是女子的自悲自悼之词,由于屡屡约会不见男子,于是她推想他所以爽约的原因。她想他何以曾对自己表示爱慕,无非是爱怜她年轻美貌的姿色。只有心中有了真正的爱恋,才会如期前来赴约。然如今她还是撩起长长的衣襟,踏过浓密的草地,心
五、闺阁怨恋
中尽管想着他不会欺骗自己,但也自知只是自欺欺人,男子终于不再出现。她侧身远望,徘徊逡巡,似乎期待着奇迹的出现,但只落得茕独一人,茫然地无所适从。她心中明白再也见不到那负心的男子,于是泪如雨下,泣不成声了。“丑陋质”三字既是女子心灰意懒中的愤激之辞,也逗露出其色衰姿减,暗示了男子所以抛弃她的原因。
此诗通篇通过女子自白的口吻写出了一个哀感顽艳的恋爱悲剧。诗中的女子是痴情的,对所爱男子的一见钟情,以身相委,又送了种种信物以表示自己的爱慕与坚贞,尤其是她明知男子的负心之后,还是一往情深地期待着他的出现,都表现了深沉真挚的感情,最后在悲伤与悔恨中吞食着自己酿成的苦果,读来恻恻感人。这种手法显然是继承了《诗经》以来情诗的写作方法,如《诗经·周南·汝坟》中说:“遵彼汝坟,伐其条枝,未见君子,惄如调饥。”就是写等候约会的女子未见所爱之人时焦急得如同饥者求食一般,与此诗中第三段所写的感情颇为相似。繁钦这首《定情诗》之所以更为脍炙人口,就在于它所表现的女主人公的感情更为真实而强烈,以至扣动了千百年来读者的心扉,她对男子的感情是忠贞如一而又深沉无比的,甚至达到了自我牺牲,如痴如狂的地步,对于辜负自己一片纯洁之情的男子她也未加丝毫的抱怨和谴责,直至最后还自惭形秽地称自己为“丑陋质”,似乎欲将被遗弃的责任怪罪于自己的容颜。当然,诗中女子在前半首中表现出来的对于爱情追求的大胆执着似与在后半首中所表现的忍耐与克制在个性上不很一致,其原因便是由于诗人从以男子为主的立场上来写妇女的悲剧,所以更多地将悲剧的原因归结于女方,表现了相当浓重的封建色彩。然而,作者对于纯洁的爱情还是加以了歌颂与称赞,对于女子被弃的命运表示了同情,故令全诗读来感人至深,不禁令读者为之一掬同情之泪。
这首诗在创作形式上采取了民歌式的重复句法,以此表现感情的强烈。如第二段中一连用了十一个“何以”起首的句子,令人感到一种冲口而出,难以抑制的激情,读起来不仅没有单调板滞之感,反而增加了层层递进,一气直下的气势。又如第三段中连着用了四个同样的“与我期何所”,同时“乃期东山隅”与“日旰兮不来”这样的句子在每一个问句下也反复出现,只是略更改了一两个字,这种循环复叠的段落也显然取自民歌的表现手法,与《诗经》中的某些篇章相似,但正是这种复叠的句子却加强了感情的浓度,令诗意具有纵横跳荡、循环往复之妙,古人所谓“特犯不犯”,大概就是指这种不忌重复的表现手法。
全诗的语言明畅通俗,不加矫揉造作,不仅体现了汉魏诗的特点,也增加了诗歌的感情色彩,所谓“至情无文”,于此诗中可见。
7.10决绝:
7.有所思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双珠瑇瑁簪,用玉绍缭之。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
妃呼豨!秋风肃肃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
这是《汉铙歌十八曲》之一。铙歌本为“建威扬德,劝士讽敌”的军乐,然今传十八曲中内容庞杂,叙战阵、纪祥瑞、表武功、写爱情者皆有。清人庄述祖云:“短箫铙歌之为军乐,特其声耳;其辞不必皆序战阵之事。”(《汉铙歌句解》)本篇就是用第一人称,表现一位女子在遭到爱情波折前后的复杂情绪的。
开头五句写其对远方的情郎心怀真挚热烈的相思爱恋:她所思念的情郎,远在大海的南边。相去万里,用什么信物赠与情郎,方能坚其心而表己意呢?问遗(wèi),犹言赠与。她经过一番精心考究,终于选择了“双珠瑇瑁簪”。“瑇瑁簪”,即用玳瑁(一种似龟的动物)那
五、闺阁怨恋
花纹美观的甲片精制而成的发簪。“双珠”,谓在发簪两端各悬一颗珍珠。这在当时可谓精美绝伦的佩饰品了。然而女主人公意犹未足,再用美玉把簪子装饰起来,更见美观(绍缭,缠绕之意)。单从她对礼品非同寻常的、不厌其烦的层层装饰上,就可测出她那内心积淀的爱慕、相思的浓度和分量了。这几句写物寄情,以少总多,表达已言简意丰,情调复缠绵悱恻。试看汉末繁钦《定情诗》中“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何以结恩情?佩玉缀罗缨。”“何以慰别离?耳后瑇瑁钗”等句,分明是受本篇启发而化出,此亦正可发明本诗“何用”三句意蕴之妙处。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晴光滟敛的爱河上顿生惊涛骇浪,爱情的指针突然发生偏转,“闻君有他心”以下六句,写出了这场风波及其严重后果:她听说情郎已倾心他人,真如晴天霹雳!骤然间,爱的柔情化作了恨的力量,悲痛的心窝燃起了愤怒的烈火。她将那凝聚着一腔痴情的精美信物,愤然地始而折断(拉杂),再而砸碎(摧),三而烧毁,摧毁烧掉仍不能泄其愤,消其怒,复又迎风扬掉其灰烬。“拉、摧、烧、扬”,一连串动作,如快刀斩乱麻,干脆利落,何等愤激!“从今以后,勿复相思!”一刀两断,又何等决绝!非如此,不足以状其“望之深,怨之切。”(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评语)
“相思与君绝”以下六句,写其由激怒渐趋冷静之后,欲断不能的种种矛盾、彷徨的复杂心态。“相思”句较上文“勿复相思”之果断决绝,口气已似强弩之末。盖“相思”乃长期的感情积淀,而“与君绝”,只一时愤激之念,二者本属对立而难统一,故此句实乃出于矛盾心情的叹惋,大有“剪不断,理还乱”之意蕴。循此绪端,自然生出“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的回忆和忧虑。“鸡鸣狗吠”“喻风声布闻。”(《诗比兴笺》)《易林·随之既济》:“当年早寡,孤与(宇)独居;鸡鸣狗吠,无敢问者。”即指鳏夫与寡妇夜间来往,惊鸡动狗,已露风声。此处亦谓女子忆昔与郎幽会往来,不免风吹草动,使兄嫂备悉隐情,而今若断绝,居家将何以见人?对兄嫂又如何解释?所谓“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隙穴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孟子·滕文公下》)加上始乱终弃的严重后果,自然使她不无顾虑和动摇。何况那“鸡鸣狗吠”中幽会的柔情蜜意时刻,仍然顽固地在牵动着她那旧日的缕缕情思,使她依依难舍呢!“妃呼豨”,正是她在瞻前顾后,心乱如麻的处境中情不自禁地发出的一声歔欷长叹。清人陈本礼《汉诗统笺》云:“妃呼豨,人皆作声词读,细观上下语气,有此一转,便通身灵豁,岂可漫然作声词读耶?”闻一多《乐府诗笺》亦云:“妃读为悲,呼豨读为歔欷。”训释至为允当。三字悲叹,在感情、语气上承上启下,直贯结尾二句意脉。“肃肃”形容风声凄紧;“晨风”,即晨风鸟。《诗·秦风·晨风》:“鴥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晨风鸟即雉,朝鸣以求偶。“飔”,闻一多训为乃“思”字之讹,言晨风鸟慕类而悲鸣。“高”,音、义皆同“皓”,指东方发白,天将欲晓。二句写女子在悲叹中但闻秋风阵阵凄紧,野雉求偶不得的悲鸣不时传来,使她更加感物共鸣,相思弥甚,犹豫不决。然而她又自信:只待须臾东方皓白,定会知道该如何解决这一难题的。陈本礼云:“言我不忍与君绝决之心,固有如曒日也。谓予不信,少待须臾,俟东方高则知之矣。”(《汉诗统笺》)如此,则“高”尚有喻其心地光明皎洁,感情热烈持恒之义。不过,这层隐喻之底奥,在字面上却是含而不露、引而不发的,读者似乎亦拭目以待其下文。故庄述祖、闻一多皆以为《上邪》即本篇下文,应合为一篇。余冠英亦认为“合之则双美,离之则两伤。”此说确实发人深省。
此诗的结构,以“双珠瑇瑁簪”这一爱情信物为线索,通过“赠”与“毁”及毁后三个阶段,来表现主人公的爱与恨,决绝与不忍的感情波折,由大起大落到余波不竭。中间又以“摧烧之”、“相思与君绝”两个顶真句,作为爱憎感情递增与递减的关纽;再以“妃呼豨”的长叹,来联缀贯通昔与今、疑与断的意脉,从而构成了描写女子热恋、失恋、眷恋的心理三部曲。层次清晰而又错综,感情跌宕而有韵致。其次,这首诗通过典型的行动细节描写(选赠礼物的精心装饰,摧毁礼物的连贯动作)和景物的比兴烘托(“鸡鸣狗吠”及末尾二句)来
五、闺阁怨恋
刻画人物的细微心曲,也是相当成功的。
与抛弃自己的夫君的决绝之辞:
7.白头吟·汉乐府
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嫋嫋,鱼尾何簁簁。男儿重义气,何用钱刀为!
晋人葛洪《西京杂记》载:“司马相如将聘茂陵人女为妾,卓文君作《白头吟》以自绝,相如乃止。”但《宋书·乐志》言《白头吟》等“并汉世街陌谣讴”,即民歌。《玉台新咏》载此诗,题作《皑如山上雪》,则连题目亦与卓氏无关了。《西京杂记》乃小说家言,且相如、文君关系亦未尝至此,故云文君作,显系附会。此诗当属民歌,以女子口吻写其因见弃于用情不专的丈夫而表示出的决绝之辞。
首二句是一篇起兴,言男女爱情应该是纯洁无瑕的,犹如高山的白雪那样一尘不染;应该是光明永恒的,好似云间的月亮皎皎长在。这不仅是一般人情物理的美好象征,也当是女主人公与其丈夫当初信誓旦旦的见证吧。诚如清人王尧衢云:“如雪之洁,如月之明,喻昔日信誓之明也。”(《古诗合解》)但也有解为“以‘山上雪’,‘云间月’之易消易蔽,比起有两意人。”(张玉穀《古诗赏析》)意亦可通。细玩诗意,解为反面起兴,欲抑先扬,似更觉有味。故“闻君”二句突转:既然你对我的爱情已掺上杂质,既然你已心怀二心而不专一持恒,所以我特来同你告别分手,永远断绝我们的关系。“有两意”,既与首二句“雪”“月”相乖,构成转折,又与下文“一心人”相反,形成对比,前后照应自然,而谴责之意亦彰,揭示出全诗的决绝之旨。“今日”四句,承上正面写决绝之辞:今天喝杯诀别酒,是我们最后一次聚会,明晨就将在御沟(环绕宫墙的水渠)旁边徘徊(躞蹀)分手,就像御沟中的流水一样分道扬镳了。“东西流”以渠水分岔而流喻各奔东西;或解作偏义复词,形容爱情如沟水东流,一去不复返了,义亦可通。
“凄凄”四句忽一笔宕开,言一般女子出嫁,总是悲伤而又悲伤地啼哭,其实这是大可不必的;只要嫁得一个情意专一的男子,白头偕老,永不分离,就算很幸福了。言外之意,自己今日遭到遗弃才最堪凄惨悲伤,这是初嫁女子无法体会到的滋味。作者泛言他人而暗含自己,辞意婉约而又见顿挫;已临决绝而犹望男方转变,感情沉痛而不失温厚。诚如清人张玉穀所评:“凄凄四句,脱节暗转,盖终冀其变两意为一心而白头相守也。妙在从人家嫁娶时凄凄啼哭,凭空指点一妇人同有之愿,不着己身说,而己身在里许。用笔能于占身分中,留得勾留之意,最为灵警。”(《古诗赏析》)堪称深得诗旨。
结尾四句,复用两喻,说明爱情应以双方意气相投为基础,若靠金钱关系,则终难持久,点破前文忽有“两意”的原故。“竹竿”,指钓鱼竿;“嫋嫋”,形容柔长而轻轻摆动的样子;“簁簁”(shī)即“漇漇”(xǐ)的假借字,形容鱼尾像沾湿的羽毛。“钱刀”,即古代刀形钱币,此处泛指金钱。以鱼竿的柔长轻盈摆动和鱼尾的滋润鲜活,比喻男女求偶,两情欢洽。《诗经》这类比兴较多,如《卫风·竹竿》:“籊籊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毛传》:“钓以得鱼,如妇人待礼以成为室家。”但此处联下文之意,似又隐含爱情若不以意气(义)相知,仅以香饵诱鱼上钩,恰似只靠金钱引诱,那爱情是靠不住的。故清人朱嘉微评曰:“何以得鱼?须芳其饵。若一心人意气自合,何须芳饵为!”(《乐府广序》)结句点破男子“有两意”是因为金钱关系。但究竟是他利用金钱为诱饵去另图新欢呢?还是那位“新欢”家资颇富,致使这位男子贪图富贵而厌弃糟糠呢?这只有留给读者去猜想了。
这首诗塑造了一位个性鲜明的弃妇形象,不仅反映了封建社会妇女的婚姻悲剧,而且着
五、闺阁怨恋
力歌颂了女主人公对于爱情的高尚态度和她的美好情操。她重视情义,鄙夷金钱;要求专一,反对“两意”。当她了解到丈夫感情不专之后,既没有丝毫的委曲求全,也没有疯狂的诅咒和软弱的悲哀,表现出了妇女自身的人格尊严。她是把痛苦埋在心底,冷静而温和地和负心丈夫置酒告别,气度何等闲静,胸襟何等开阔!虽然她对旧情不无留念和幻想,但更多的却是深沉的人生反思。因此,她较之古诗中一般的弃妇形象又迥然不同,显示出“这一个”的个性。
全诗多用比兴和对偶,雪、月、沟水、竹竿、鱼尾等喻象鲜明生动而又耐人寻味。一、二、五、六、十三、十四等句皆工对而又自然。此外四句一解,每解换韵,而诗意亦随之顿挫,声情与辞情达到完美的统一。
7.11诗歌史上的女性们: 一、 莫愁
7.河中之水歌·无名氏
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 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 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 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和香。 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 珊瑚挂镜烂生光,平头奴子提履箱。 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嫁与东家王。
全诗十二句,结构明晰:两种韵脚,自然地把全诗分为两段;前段开头二句与后段结尾二句互相对应,各段的其他铺陈句子互相对应。先看上段。“河中之水向东流”与《东飞伯劳歌》开头的起兴不同,它与后面的诗句并无意义上的必然联系,构不成“比兴”、比喻关系,只不过是开个头,起个调,凑个韵,引出下句。也许因为洛阳有条洛水(即今洛河),诗人即目所见,随口吟出的吧。这是民歌中的常用手法。不过我们并不觉得它是不必要的累赘,倒觉得它与全诗有某种情调上的一致。“水向东流”,与诗中“女儿”的岁月迁移,在形象上不是颇为和谐吗?下面四句历数莫愁从十三到十六岁的经历,用的是民歌中常见的年龄序数法,我们在《孔雀东南飞》中已经接触到这种方法。由这四句我们显然可知,莫愁原是一位劳动人民的勤劳女儿,她到村南的小路(即“南陌”)旁边采桑,然后拿回家养蚕,缫丝,又织成漂亮的绸布(即“绮”)。后来,大约是凭借着她的美貌,嫁到一户姓卢的富有人家,从而改变了她的命运,改变了她的生活内容,诗也随之进入第二段,描写她在卢家的生活。
作者首先用了六句的篇幅,极力铺陈渲染她的新生活的华贵优裕。首写居室:这是一个“兰室”,一个香闺,连寻常的屋梁都是用贵重的桂木充当,室中永远飘荡着名贵的郁金香、苏和香的浓郁芬芳。次写服饰:头插十二行金钗,这大约是当时最摩登的样式;脚穿有五色花纹(即“五文章”)的丝履,这向来就是富有的标志,汉代桓宽《盐铁论》就曾说过:“今富者常踏丝履。”末写器具:镜子用珍贵的珊瑚枝悬挂,璀灿明亮;佩带着“平头巾”的奴仆替她提着“履箱”。“履箱”不知何物,有的辞书上释为“藏履之箱”,恐不免望文生义吧。这且不论。作者不惜用大量篇幅,以浓墨重彩铺张形容她的华贵生活,用意并不是赞美这种生活,而是要否定这种生活,令人意想不到地急转直下,突然引向另一个方向:“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嫁与东家王!”“何所望”,即何可望。是的,这种养尊处优、无所事事的生活使她感到空虚,厌倦,百无聊赖。更主要的是,这里没有真正的爱情。可以想见,她的丈夫也许是一个官僚,一门心思地忙于官场的逢迎,她只不过是这个家庭的装饰品而已;他也许
五、闺阁怨恋
是一个“重利轻离别”的富商,一年到头在外经商谋利,早已把她忘在九霄云外。当年她也许艳羡过这种生活,如今却感到悔恨。早知如此,还不如当时嫁给东邻的王家呢。“东家王”有人认为指曾经做过散骑常侍而又早逝的王昌,恐不确当。与上句的“富贵”相对举,王家应是一户平民百姓,纵使生活不那么豪富吧,却夫妻相敬相爱,相伴相守。最后二句的心灰意懒与前六句的华贵富有形成强烈对比,这种先扬后抑的手法在现代西方文学批评中称为“反讽”,可以造成感情的落差,产生一种“出人意表”的艺术效果。
唐代诗人李商隐《马嵬》诗最后两句说:“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用的就是这首诗的典故。其实他只知卢家娶有莫愁这样的美好女儿,却何曾知道莫愁的心事?在莫愁看似雍容华贵的外观后面,在莫愁的心灵深处,隐藏着多少莫可名状的愁绪?
女性不只有怀思、爱恋,还有像木兰一样的从军者,像女休一样为父报仇者,还有救父的缇萦。
7.秦女休行·李白 西门秦氏女,秀色如琼花。 手挥白杨刀,清昼杀仇家。 罗袖洒赤血,英声凌紫霞。 直上西山去,关吏相邀遮。 婿为燕国王,身被诏狱加。 犯刑若履虎,不畏落爪牙。 素颈未及断,摧眉伏泥沙。 金鸡忽放赦,大辟得宽赊。
3
何惭聂政姊,万古共惊嗟。
李白这首诗是据三国时曹魏的音乐家、歌唱家左延年所写纪事诗《秦女休行》的拟作。东汉末年,发生了一个妇女的父亲为“凶豪”所杀,她为报父仇,手刃暴徒,自首遇赦的故事(它的原型见《后汉书》卷八十四《庞淯母传》及《三国志·魏书》卷十八《庞淯传》)因其“义烈”,流传甚广。不但左延年歌咏此事,晋初诗人傅玄也据此写过一首题目与左诗相同内容颇有出入的杂言诗。大诗人曹植在《鼙鼓歌》五首之四《精微篇》中曾说“女休逢赧书,白刃几在颈”,并把她和哭夫而山崩的“杞妻”,上书朝廷愿代父受刑的缇萦及向赵简子解说,为父脱罪的女娟等历史上有名的烈女相提并论,可见秦女休在当时影响之大。胡震亨说:“按女休事奇烈,第重述一过便堪击节,太白拟乐府有不与本辞为异,正复难及者,此类是也。”(《李诗通》)肯定李白为这个自东汉末至唐代流传了五六百年的故事所感动而为之拟作诗篇是很难得的。
左延年的诗风格朴质,形式自由,多五言,也夹杂着三言、四言、六言、七言句,富有汉代民歌的特色。李白的这首拟作把它改成了工整的五言诗,不仅保持了故事的完整性及其精华部分,字数也压缩了一多半,更显得诗意盎然,而且人物的刻画鲜明细致,形象突出,确是以古为新的佳作。
诗的开始两句简括地介绍主人公:“西门秦氏女,秀色如琼花”。它从左延年诗“始出上 3
《战国策•韩策》:“聂政……刺韩傀,……因皮面抉眼屠肠以死,韩取聂政尸暴于市,悬购之千金,久之莫知谁子。政姊嫈闻之曰:‘弟至贤,不可爱妾之躯,灭吾弟之名。’乃之韩视之曰:‘勇哉气矜气之隆……今死而无名,父母已没矣,兄弟无有,此为我故也。夫爱身不扬弟之名,吾不忍也。’乃抱尸而哭之曰:‘此吾弟尸深井里聂政也。’亦自杀于尸下。晋、楚、齐、卫闻之曰:‘非独政之能,乃其姊者亦烈女也。聂政之所以名施于后世者,其姊不避葅醢之诛以扬其名也。”
五、闺阁怨恋
西门,遥望秦氏庐。秦氏有好女,自名为女休”化来,首先指出秦氏女的住地,第二句“秀色如琼花”是左诗所没有的,他只说“秦氏有好女”比较笼统,现在增添了这一句,便突出了她如花似玉般的形象,“如琼花”的比喻启人联想,给人以娇美动人的实感,言外还暗示出这样“如琼花”的弱女子为报父仇白昼杀人真是出人意表。接下去转入凝练简洁地复述故事:“手挥白杨刀,清昼杀仇家”。因为秦女休“杀仇家”的原因等等在左延年、傅玄的诗中介绍较详,本篇既是拟作就可以省略了。她为什么要杀人报仇?据傅诗可以清楚:“父母家有重怨,仇人暴且强。虽有男兄弟,志弱不能当。烈女念此痛,丹心为寸伤”。“仇人暴且强”明确地告诉我们:秦女的所作所为是正义的,不畏强暴是勇敢的。她不是无谓的杀人,而是由于对方“强且暴”,枉法肆虐,加之“虽有男兄弟,志弱不能当”,在这种形势下,她只好挺身而出了。五、六两句虚实结合,先刻画人物,然后以深挚赞叹的口吻把主人公“英声凌紫霞”的鲜明形象送到读者面前——“罗袖洒赤血”,平平五字,给人的印象极深。“罗袖”,点明妇女身份,一般来讲,她是与杀人溅血无缘的,可现在却出现了“洒赤血”的非常情况,则其人面对强暴,敢作敢为的“英气”就可以想见了。在这个基础上,再叙述秦女报仇以后直上西山为关吏阻拦,她自言为“燕王妇”,而且表示甘愿领罪,就是被加以“诏狱囚”的罪名也是“不畏落爪牙”的。这些绘影绘声的描叙,既增强了诗的故事性而且可以进一步突现人物坚强英烈的性格。“婿为燕国王”左延年诗作“平生为燕王妇”,都是民歌常用的夸张写法,它很自然地让我们想到汉乐府《陌上桑》中罗敷自夸夫婿的一段,在平实的叙述中强化了戏剧性,使诗平添了起伏跌宕之姿。以下四句交待秦女即将受刑,忽然传下赦书,绝处逢生,人心大快。左延年诗对此有细致的描写可以参看:“女休凄凄曳梏前。两徒夹我持刀,刀五尺余。刀未下,朣胧击鼓赦书下。”这里写了她上刑场前身带刑具(“曳梏”即脚镣)凄苦情态,乃至两个刽子手手持“五尺刀”即将行刑,在“刀未下”的紧急时刻,忽然传来放赦时的打鼓声。两相比照,互相补充,可以使我们更好地领会诗意。
末二句用聂政姊来比秦女休,披露全诗主旨。诗人以强烈的感情肯定歌颂主人公“万古共惊嗟”,表现了李白素重豪侠的英勇及妇女对理想追求的愿望,加之诗的前后呼应,叙事具体,气势充沛,一气贯注,虽是拟作,却足以见出作者独具的思想特色及艺术成就。
《敦煌曲子词》狎玩妓女,底层女性的心声
7.望江南
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临池柳,者人折了那人攀。恩爱一时间。
这首词以妓女的口吻直接叙述她们被侮辱、被损害的地位和生活,深切表达她们充满内心的恼恨和怨愤,真实地反映出封建社会中把妓女不当人看待的严酷现实,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
在封建社会里,男人们可以寻欢作乐,喜新厌旧,从精神到肉体摧残和折磨女性,致使那些处于社会底层的妓女更陷入完全丧失人的尊严,变成有闲阶级玩物的悲惨地位。因此,我国古典诗词里,某些以妓女命运为题材的作品,虽然对她们寄予过某种怜惜,但是,其格调是不高的,甚至还不无讥嘲轻贱之意。这首词却一反常态,以一种同情和肯定的态度描写城市里妓女的不幸遭遇,率直地表达她们对恩爱无常的悲苦命运提出的控诉和反抗。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着民间词的大胆泼辣、自然刚直的风格,尽管在语言、形式上还不够含蓄蕴藉,但是它那种“直陈其事”、“直抒其情”的表现手法还是值得肯定的。
该词虽然直写妓女,却又不明言“妓女”二字,而是以“曲江临池柳”设喻。这是因为任人攀折的柳枝恰恰符合妓女那种任人玩侮的生活特性,如唐代传奇《柳氏传》写妓女柳氏
五、闺阁怨恋
答韩翊的诗云:“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正是以柳枝自喻。这首敦煌词同它相比,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在表现手法上敦煌词已脱尽幽恨绵绵的情调,而以质直明快的笔触,直抒其情。词中写道:你不要企图骗取我的爱,在你们的心中我好比曲江池畔的杨柳,任人攀折,不能自主。所谓“恩爱”也只是很短暂的,从没有人真心爱过我。这首词比杨慎所言“昨日下泪而送旧,今日红妆而迎新,倡楼之本色也”(《绝句衍义》卷一)有着更深一层的意思,不是妓女生来就水性杨花,而是客观现实逼迫她们不得不走上这种送旧迎新的道路。
作者如此直率地写出妓女被人欺凌玩弄,而又视“恩爱”如烟云的思想性格,其意义是积极的,非但没有引起人们的反感和憎恶,反而激起人们对陷人不幸之中的妇女的同情,更加憎恨不合理的社会制度以及与此有关的人情世态。
7.12宫怨闺怨: 宫怨
7.西宫秋怨·王昌龄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却恨含情掩秋扇,空悬明月待君王。
《西宫秋怨》一诗描写失宠女的深情幽怨,全诗“前开后合”,极动荡之致。
一、二句以芙蓉花与宫女对比,极写宫女之美,芙蓉花开之时,正值霜露已重的阴历月间,作者于百花之中独取芙蓉,以比美人,既扣题中‘秋”字,又出于芙蓉的花香色艳。古代作品中以芙蓉比美人,其例甚多。例如,《红楼梦》中的林黛玉就被比作芙蓉的化身,曹雪芹于小说第六十三回借众人之口说:“除了她,别人不配做芙蓉。”至于小说中的另一位晴雯,死后也被封为芙蓉花神。可见,以芙蓉比美人,本是古代文人习用的手法。此诗不说‘美人如花”或“芙蓉如面”,而是极写芙蓉不及美人,这就体现了新意。一、二两句先说芙蓉虽美,“不及”宫女的天然花貌,妆成之后的宫女更是明艳惊人。接着进一步说芙蓉虽香,“不及”美人之香。所谓“珠翠香”亦即穿戴着华丽服饰的美人之香。这里,作者以层层开宕、层层展拓的笔法以芙蓉衬托美人,加倍突出了宫女的美艳,为后半首描写宫女失宠蓄势。
二、四句笔锋陡转,收笔写宫女之怨。“秋扇”用汉代班婕妤的典故。古乐府歌辞中有《怨歌行》一篇,其辞曰:“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弃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绝。”这首古乐府相传为班婕妤所作。班婕妤是西汉时长信宫中的一位姬妾,因失宠于汉成帝,遂在诗中以秋扇见弃,喻君恩中断,王昌龄此诗以秋扇联系美蓉,暗合时令。夏去秋来,团扇被弃不用,正是宫女埋没青春、葬送幸福的厄运的写照。“掩秋扇”二字极写宫女像秋扇一徉被弃捐后的怨恨之情。结句的“空悬明月待君主”,写漫漫长夜唯有明月相伴,在那寂寞得近乎窒息的深宫中夜夜虚待而君王不来。失宠宫女在企盼中编织着得宠的幻影,然而幻影再破灭。
首句言宫人天然花貌,又加艳丽之状,而芙蓉不若。二句,“珠翠香”承上“妆”字,风来珠翠飘香也,其倩丽如此,宜君王之来幸。三句转变.言美人虽望幸,却恨含情未伸,徒对着弃捐之秋扇,只可掩却,有自伤意。四句,言明月正好,而君王不至,亦属“空悬”,然犹且有待,仍不忘于君王此诗人教厚之至也。前两句开,后两句合,开与合相关,须知章法之妙。(朱宝莹《诗式》卷二)
五、闺阁怨恋
闺怨
7.独不见·沈佺期
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 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 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 谁为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
《独不见》乃六朝乐府旧题。《乐府诗集》卷七十五收入《杂曲歌辞》时,就用此名。但其他一些诗集却用《古意》(如《历代诗选》)或《古意呈补阙乔知之》(如《唐诗选》)为题。沈佺期的《独不见》,也同杨炯的《从军行》一样,是借古题来写新辞——离愁别恨的。据《乐府题解》云:“独不见,伤思而不得见也。”这是一首拟古乐府之作,写少妇怀念久戍不归的丈夫。诗人以委婉缠绵的笔调,描述少妇在寒砧处处、落叶萧萧的秋夜,身居华屋之中,心驰万里之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孤独愁苦情状。
诗人描写别离相思,以海燕双栖起兴,从环境气氛的渲染中表现思妇孤独的心情。首联“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以重彩浓墨夸张地描绘少妇闺房之华美,连海燕也双双飞来安栖。这里暗用比兴,少妇看到海燕双栖双飞的柔情密意,又听到西风吹落叶声和频频传来的捣衣声,进一步勾起少妇心中的愁绪,夫婿远戍辽阳,一去就是十年。她的苦苦相忆,也已整整十年了!十年征戍而“音书断”,叫人怎能不忧虑、担心?在这惴惴不安中,寒砧声声、秋叶萧萧,叫人如何入眠呢?更有那一轮恼人的明月,竟也来凑趣,透过窗纱把流黄帏帐照得明晃晃的炫人眼目,给人愁上加愁。前六句是诗人充满同情的描述,到结尾两句转为少妇愁苦已极的独白,她不胜其愁而迁怒于明月了。
诗歌将人物心情与环境气氛密切结合,境界广远,气势飞动,“海燕双栖玳瑁梁”烘托“卢家少妇郁金堂”的孤独寂寞,寒砧木叶、城南秋夜,烘托“十年征戍忆辽阳”、“白狼河北音书断”的思念忧愁。尾联“含愁独不见”明写“愁”,似前六句之总结,而“明月照流黄”句,少妇的闺怨更翻进一层,更显得余韵无穷。全诗音调流利,读起来给人一种“顺流而下”之感,虽从古乐府中脱化,又是完整的七言律诗,所以沈佺期对七言律诗成熟的贡献于此可见。
7.春宫怨·王昌龄
昨夜风开露井桃,未央前殿月轮高。平阳歌舞新承宠,帘外春寒赐锦袍。
本诗明写汉武帝宠新欢、厌旧人,实际却暗暗讽喻唐明皇专宠杨玉环,整日流连于宫闱之中,不理国事。
诗写春宫之怨,却无怨语怨字。本诗的前两句秉承王昌龄诗一贯的融和意象于感情之中的特色,“昨夜风开露井桃”,如此良辰美景,过去自己欢宴的未央宫却成了新人的受宠之处。“月轮高”既是写实,又表达了一种不可高攀,可望而不可即的艳羡和落寞心理。卫子夫原来是平阳公主家里的歌女,因美貌善舞,被汉武帝看中,召入宫中,大受恩宠,“新承宠”就是说的这件事情。“帘外春寒赐锦袍”更是用最典型的事例道出了新人受宠之深,在桃李芬芳的阳春季节,“赐锦袍”纯属多余的关心,这看似无聊的举动恰恰入木三分地刻画了失宠的宫女对受宠的新人的怨恨。同时,也深刻揭示了皇帝整日不理国事,沉迷于宫闱之间的荒淫无度。
这首诗看似无怨,怨至深,看似无恨,恨至长。讽而不俗,讥而不露,深得诗家心法。
五、闺阁怨恋
7.长信怨·王昌龄 45
奉帚平明金殿开,暂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这首宫怨诗是借咏汉班婕妤之事而慨叹宫女失宠之怨的。班婕妤是班固的祖姑母,初受汉成帝宠幸,后成帝偏宠赵飞燕姊妹,她即求供养太后于长信宫,寂寞一生。
“奉帚平明金殿开,暂将团扇共徘徊。”金殿指明皇太后之处所,奉帚指明落寞的处境,持团扇徘徊指明风韵犹在而心有所不甘。班婕妤曾作《怨歌行》,以秋扇之见弃,喻皇恩之中断。“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古代以日喻君王,这里的日影喻君王的恩宠。昭阳殿即赵飞燕姊妹受宠之地,丑陋的乌鸦尚可飞过殿前,泽被皇恩,而幽闭长信宫的自己却连见皇帝一面也不可能,以黑比白,以丑比美,以人比动物,落寞感伤至极。
本诗用典含蓄、对比奇特、寓意曲折,确实堪称宫怨诗歌的代表作。
闺怨:
7.闺怨·王昌龄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这是一首闺怨诗,描写了一个在家少妇登楼赏春所带来的心理变化。本题是写闺怨,全诗却从快乐的赏春活动写起,以观景转而写悲情,更添全诗的凄凉之意。
诗的一二句,写的是少妇不知愁,看见春日融融,于是细心化妆,登楼远眺。其实,登楼在中国古代一般多是排忧解愁,抒发感情的活动,少妇登楼赏春,本身就有排解心中幽思的潜意识在里面。“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战国刺客豫让语),少妇精心化妆却无自己心爱之人欣赏,反喜为悲早已注定。
诗的三句急转,杨柳在中国古代几乎就是离愁的代名词。从《诗经·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以后,杨柳已成为中国最有名的诗歌意象了,和红豆的相思一样,杨柳本身就代表着离愁别恨。正因为如此,不知愁的少妇一见杨柳,潜意识里的思夫之情一下就被激发了出来,“悔教夫婿觅封侯”是多么沉痛的哀伤。在那个时代,男人的普遍心理都是“功名只向马上取”、“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这种昂扬的进取精神造就了盛唐的伟业宏图,但也牺牲了多少闺中怨妇的韶华春光!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里说悲剧的魅力就在于“突转”和“发现”,古往今来,又有谁能承受那由喜到悲的瞬间心理巨变呢?这首诗有如此震撼人心的艺术效果,原因也就在于此吧。
思念出征的远人
7.春怨·金昌绪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这首诗描写了一位女子怀念从军辽西的丈夫的心情,反映了当时社会无情的兵役制度,给广大人民带来的痛苦和深深的怨恨。首句让常人茫然,让常人生疑。女主人公为何不喜欢黄莺,要驱赶黄莺,让它离开?而黄莺本是讨人喜欢的鸟。第二句解释了“打起黄莺儿”的 4团扇:班婕妤曾作《怨歌行》:“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
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5昭阳宫,赵昭仪所居,宫在东方。日影:这里也指皇帝的恩宠。
五、闺阁怨恋
原因是:“莫教枝上啼”。鸟语花香本是象征春天的美好,而鸟语中黄莺的啼声尤其清脆动听。那么,女主人公又为什么不想让树枝上的黄莺鸣叫呢?一疑刚解又生一疑。第三句又及时地回答了“莫教啼”的原因是:你在树上啼叫会惊醒我的梦。至此,人们不禁又生疑问,女主人公为什么怕自己的梦被惊醒,她梦到了什么呢?最后一句又作答:“啼时”使得我不能在梦中到辽西与从军的丈夫相见。女主人公的梦确实不是一般的梦!谜底才真正被揭穿,让人深深地理解女主人公的所为;同时也间接地点“春怨”之题,女主人公所“怨”,不是诗文中的黄莺,不是黄莺的啼叫,而是丈夫离乡背井与之分离,那么丈夫离乡背井与之分离的原因又是什么呢?这不能不让人联想到当时社会无情的兵役制度带给人们的痛苦。一首抒写儿女情长的小诗,却表达了深刻的时代内容。此诗前三句写实,末句写虚,却由虚照应题目,大有兴致。
本诗一事一意,词意联属,句句相承,环环相扣,形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本诗采用倒叙手法,凸现曲折之妙,犹如抽丝剥笋,剥去一层,还有一层。每一句都让人产生一个疑问,下句答疑,又生疑问,扣人心弦,令人深思。
盼游子与归人
7.望江南·温庭筠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
此词写一思妇在江楼终日盼望归人的心情。首句从“梳洗”点明开始盼望的时间,自然当是清晨,一“罢”字形容出她希望急切的心情,即刚一梳洗毕就去江楼盼望。次句点明盼望之事。“独倚”极妙地形容出她盼望时的情态。因独怀心事,故不邀女伴,亦不与人相近。“望江楼”言明她盼望时所在之处及所望目标,在望江楼上望的自是江上。“过尽”句写她失望的过程。这句中包含了数不清的希望与失望。每一船近,即紧张谛视,旋知非是,在这无数次的“不是”中,内心的摧伤多么惨重!这句也表明了盼望的时间之长久。“帆”本为船上的部分物件,这里用作船的代称,亦是古诗词中常见的以偏概全的修辞方法。末二句紧承第三句形容主人公失望后的感觉及心情。当成千数的船过去后,不见归人,而呈现在眼前的,只是脉脉无言的斜阳光辉,及悠悠不尽的流水,以及覆满白蘋的江洲,这时她的心目感到多么空虚,不能不因之“肠断”。“脉脉”为静默无言之状。“斜晖”本自无言,“斜晖脉脉”意谓在斜阳光晖照射下一片静默。水自悠悠不尽地流去,亦表明江上已无船的踪影。整句描绘的是思妇眼中的江上一片寂静景象,也暗示出这日已经绝望,故“肠断”乃显得有力,非轻易道出。
整首所写,皆为一“望”字,即思妇江楼盼望时的情景。读这首小词,面前宛如呈现一位江楼终日苦盼的思妇形象,她的动态及心理,以及她眼中的景物,都极鲜明易感。这首词以白描手法,作人物神态心理的描绘,景物也为衬映心理而设,对于容颜服饰一概略去,故风格特觉疏淡,与其一般表现为密丽者迥异。这种作品,在温词中是少见的。
7.定风波·柳永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6
云亸,终日恹恹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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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uǒ下垂
五、闺阁怨恋
这是柳永俚词的代表作,词中描写了一位闺中少妇,丈夫客居在外,春色惊动芳心,她感到百无聊赖和心灰意懒。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她怨恨丈夫薄情,她后悔不该让丈夫远离家园,渴望能与丈夫整日厮守在一起,过着“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的生活。
上片开头几句:“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写思妇因心头苦闷,将美丽的春景,着上了主观感情的色彩,以至于把红花绿叶都看成是愁惨的景象,这是“泪眼观花”的境界。“芳心是事可可”,是说什么事都不在意,干什么都没心思,这句词刻画思妇的心理很真实。正因为思妇心绪不佳,所以当口上花梢之时,黄莺儿在柳林的枝条间如穿梭一般飞来飞去,这时候本来早应起床了,但她还在拥衾而卧,懒得起来。此时她心里在想什么,这是不言而喻的。以上寥寥数语,便勾勒出一幅思妇怀远图来。下面再进一层,写她的憔悴和懒得打扮:“暖酥消,腻云亸(下垂的意思),终日恹恹倦梳裹。”这样便把思妇的形象,从思想的苦闷,到精神的萎顿、肉体的消瘦,穷形尽相地表现出来。是什么原因,使得这少妇受到如此大的痛苦煎熬呢?下文补出了这个原因。“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原来是因为她的薄情郎一去杳无音讯。因思念丈夫而不得见,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转而对丈夫埋怨不已,这样写,把思妇的感情波澜,就表现得多采多姿。将思妇的相思、怨恨、猜疑、担心等多种复杂感情交织在一起,使思妇对丈夫的思念,也深化了一步。
下片转笔写思妇的追悔:“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她后悔,当初没有把丈夫的马鞍锁住,没有坚决阻止丈夫远行。后悔没有把丈夫管束起来,把他关在书房里,只给他纸和笔,只让他作诗填词,把吟咏当作功课,夫妻常在一起,丈夫吟咏,妻子闲拈针线陪伴。这位思妇认为,这样才不虚度光阴。这段艺术描写,妙在用虚拟的手法,写出了女主人公想象中的理想生活。
就这首词的题材而论,很像传统的闺怨诗,读了这首词,很容易使我们想起王昌龄的《闺怨》诗:“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这首诗写出了闺中妇由不知愁,到愁,最后是后悔不该让丈夫远行求取功名。词是一种新体的抒情诗,由于它的容量比绝句大,形式又较自由,在抒情写景上,就显得更活泼,更加回环往复,更富有波澜,趣味性也更浓。
这首词在艺术上有以下几个特点:首先,作者在描写爱情上直露、大胆,写思妇相思用侧笔虚写,写她的怨恨、追悔,直笔实写并加以铺叙,以怨、悔映衬相思,感情浓烈而有波澜,刻画入微,画面感强,人物形象鲜明突出。我们不仅可以看到女主人公的愁苦、精神的萎顿与肉体的消瘦,还可看到她的个性:多情、泼辣而又有几分任性。
其次,上片以乐景写哀情,以丽春美景来反衬思妇的愁苦。下片于追悔之后,虚拟出思妇设想的境界,在深化主题上起了重要作用,增强了艺术效果。
另外,应当指出,柳永的俚词,有绮罗香泽之态的描写,有香艳诗的轻冶与佻巧。如“暖酥消,腻云亸”的描写,有一定的色感与肉感,这是柳词为迎合市民口味的庸俗之处。这一点在历史上曾经遭到雅派文人的反对。宋张舜民《画墁录》说:“柳三变既以词忤仁庙,吏部不放改官,三变不能堪,诣。晏公(晏殊)曰:‘贤俊作曲子么?’三变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虽作曲子,不曾道“彩线慵拈伴伊坐”。’柳遂退。”这说明晏殊对柳永的这首词是大不以为然的。但柳永的俚词,广大人民是欢迎的。叶梦得《避暑录话》记西夏一归朝官云:“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这说明柳词有强大的艺术生命力,“暖酥消,腻云亸”的描写,亦不为大病,白璧微瑕而已。
7.八声甘州·柳永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五、闺阁怨恋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这首词,上片写景,下片抒情,脉络极为清楚。
柳永写别情的词,这首也是很出色的。开始以“对”字领起,写雨后的江天清澈如洗,词句也极洗炼,而又大气磅礴。“渐霜风”三句,再以“渐”字领起,直贯而下,写风紧残照之关河楼头,境界绮丽而悲壮,声响尤其动人。难怪苏轼叹为“唐人佳处,不过如此”(赵令畤《侯鲭录》引)。这正说明宋词可与唐诗比美,而柳永更是代表作者。“是处”两句,跌到眼前近景,叹息花木万物凋残。“惟有”两句再宕开,写江流之无语东流,人也沉默隐忧。上片全系写景,惟景中含情,寄寓离别之思。
换头后,即景抒情,大开大合,呼应、问答、对照,各种手法运用自如。如“不忍”句与“望故乡”两句,系前呼后应。“叹年来”句与“何事”句,自问自答。“想佳人”两句与“争知我”两句,两相对照。这都是一层深入一层,一步紧接一步,在章法上是这样密接而又宕开。其中有些句子的领字,如“不忍”“望”“叹”“想”“误”“争知”,均贴切异常。而其中“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儿回、天际识归舟”,从艺术构思上是学习杜甫《月夜》思家的“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的手法,从对方写起。而句子又沿用谢朓的《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天际识归舟”,然加上了“误几回”,意思完全相反,句子更为灵动。“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又为对方设想自己,然后戛然而止。
这首词,梁启超曾云:“飞卿词‘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此词境颇似之。”这词的上下片前后情景,确实具相映交辉之美,于壮丽的景色中含有无限柔情。其首尾之呼应,尤在有形无形之中,如末尾之“倚阑干处”是把凭栏明写出来,而开头之“对潇潇暮雨洒江天”所观之景,实亦凭栏所见,唯不写出栏杆字样而已。这词的本事原只为离人凭栏见景抒情,而翻腾出来,似乎使江天、关河统为变色,红绿万物尽供驱使,统统为情所笼罩,柳永写离情实具有天地境界。有人曾认为“‘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即《敕勒》之歌也”(刘体仁《七颂堂词绎》)。这是可以同意的。而“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当具有杜甫《秋兴》诗之“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的意境。“杜诗柳词,皆无表德,只是实说。”(项安世《平斋杂说》)以柳词与杜诗相提并论,在某些技巧方面是可以这样说的。他的“长调尤能以沉雄之魄,清劲之气,寄奇丽之情,作挥绰之声”(郑文焯《大鹤山人词论》)。在这首词里表现得很充分。柳永不愧为慢词的奠基人,他开创了长短句式格律词的新局面,在中国词史上有崇高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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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óng,凝視,不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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