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正始文学
第一节、正始文学的背景和特点
正始,是曹魏第三个皇帝,少帝曹芳的年号(240-249)。这一时期,曹氏已经衰弱下去,代表世族大地主利益的司马氏,通过“高平陵”之变,逐渐掌握了魏国的军政大权之后,与曹魏统治者展开了激烈的争夺政权的斗争,政治异常黑暗。这时的大名士是阮籍、嵇康,他们都不满于时政,嵇康妻子是曹氏宗室,亲近曹魏政权,激烈反对司马氏,最终受到钟会诬陷,被司马昭处死。阮籍则解酒醉消极反抗,得保天年。他们看到司马氏假“名教”以达到自私的目的,便以老庄的“自然”与之对抗。他们的创作虽然贯串着老庄思想,与建安文学有明显的不同,但仍然反映了这一时期的政治现实,在基本精神上还是继承了“建安风骨”的传统。
这一时期最著名的文人群体是竹林七贤。三国曹魏晚期,政治昏暗,一些文人志士不愿同流合污,纷纷退出官场,过着纵情山水,放荡不羁的生活。当时山涛、阮籍、嵇康、向秀、刘伶、阮咸和王戎七人,相与友善,隐身遁世,常于竹林聚会,饮酒清谈,抚琴吟诗,世称“竹林七贤”。
但七人的结局,各自不同,阮籍佯狂以终,嵇康壮年被司马氏处死,两人都未活到西晋时期,是始终拒绝与司马氏合作的一派。但阮籍也曾被迫为司马昭加封晋公而撰写《劝进表》。而向秀在嵇康死后,迫于压力出仕,官至散骑常侍;山涛性情通达,中年以后出仕,官至司徒,为西晋重臣;王戎亦官至司徒;阮咸亦曾出仕西晋。他们虽往往有异端思想,但却不得不屈从于现实。生于这个时代的“贤人”,内心其实是很复杂也很痛苦的。
第二节、阮籍
阮籍(210-263),字嗣宗,陈留尉氏(今河南开封)人。早年“好诗书”,有“济世志”,但处于魏晋易代之际,在统治阶级的残酷斗争中,不仅抱负无法实现,自身的安全也没有保障。于是转而崇
尚老庄思想,对黑暗的现实采取发一种消极反抗的态度。他终日饮酒酣,遗落世事,做官只是“禄仕”而已,言谈交际更是“发言玄远,口不藏否人物”。
阮籍尽管在行动上佯狂放诞,但内心却十分痛苦。史载他“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返”。他把这种深藏内心的、无法渲泄的痛苦与愤懑,用隐约曲折的形式在诗歌是表达出来,这就是他的著名的八十二首五言《咏怀诗》。《咏怀诗》不是一时之作,它们真实地表现了诗人一生的复杂思想感情。如“夜中不能寐”一诗: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夜中不能寐,惟有援琴鸣弦,与月色相伴,清风吹过,拂动衣襟。在静谧中隐约透着孤寂与不宁。孤鸿、翔鸟皆于外野号鸣,凄凄哀伤。此诗中正表现了生活在黑暗现实中的诗人的内心苦闷,末二句更充分表现出他看不见任何希望和出路的忧患。“独坐空堂上”一首则典型地表现了诗人孤独索寞的感情。
在魏晋易代之际,最刺激诗人心灵的是政治的恐怖。“嘉树下成蹊”一首写道: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
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 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
诗人通过自然景物由繁华而零落憔悴的过程,形象地揭示出曹魏政权的由盛而衰,表现了自己生命难保的忧惧心情。“一日复一夕”一诗更表现了诗人处于这种险恶环境中“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的战战兢兢的心理。
阮籍尽管有惧祸之思,但对暴虐的现实政治仍表现出一种守正不阿的品格:
徘徊蓬池上,还顾望大梁。绿水扬洪波,旷野莽茫茫。 走横驰,飞鸟相随翔。是时鹑火中,日月正相望。 朔风厉严寒,阴气下微霜。羁旅无俦匹,俛仰怀哀伤。 小人计其功,君子道其常。岂惜终憔悴,咏言著斯章。
诗人用朔风微霜比司马氏的肆暴,用走兽飞鸟比小人的逢迎驰骛,
用羁旅比自己的寡俦,清楚地表现出时局的状况和诗人的处境。但诗人却坚定地表示不学计功的小人,而要做守常的君子。此外,他在一些诗中歌颂“气节故有常”的壮士,揭露“闲游子”“工言子”“夸毗子”“佞邪子”等小人,以及“外厉贞素谈,户内灭芬芳”的虚伪的礼法之士,也正是这一主题的发挥。
阮籍不仅不满司马氏黑暗残暴的统治,他的诗,还从进步的思想出发,对曹魏统治者的日趋荒淫腐朽也朝廷了揭露。如“驾言发魏都”:
驾言发魏都,南向望吹台。萧管有遗音,梁王安在哉。 战士食糟糠,贤者处蒿莱。歌舞曲未终,秦兵已复来。 夹林非吾有,朱宫生尘埃。军败华阳下,身竟为土灰。
这首诗借古以寓今,揭露了魏国后期政治的和统治者的荒淫。结尾大胆地指出这必将导致灭亡的命运。“湛湛长江水”一首表现了同样的主题。
钟嵘说阮籍诗“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咏怀诗》是一个复杂的整体,以上这些都是《咏怀诗》思想上的积极表现。此外,也有不少作品表现了诗人意志消沉、畏祸避世的消极思想。
阮籍处于政治高压之下,虽然满腹愤懑不平却不能直接说出,因此,尽管《文心雕龙·才略》说他是“使气以命诗”,然而他在表现上多用比兴手法:或用自然事物象征,或用神话游仙暗示,都是言在此而意在彼,隐约曲折地表达自己的思想情感。阮籍是建安以来第一个全力作五言诗的诗人,且能吸收多方面的影响,创造独特的风格,在五言诗的发展中占有重要地位。《文心雕龙·明诗篇》说“阮旨遥深”,锺嵘《诗品》则形容他的诗歌“厥旨渊放,归趣难求”,都是形容他的诗歌含意隐晦深沉,难以明朗索解,可以意会而难以言诠。阮籍是中国早期诗歌中罕见的具有哲学家气质的诗人代表。
阮籍这种以咏怀为题的抒情诗对后世作家有很大影响。陶渊明的《饮酒》,瘐信的《拟咏怀》,陈子昂的《感遇》,李白的《古风》,这些成组的咏怀之作,显然都是继承阮籍《咏怀诗》这一传统而来的。
阮籍的《大人先生传》是一篇有价值的散文。传中所塑造的超世
独往、与道合一的大人先生形象虽然是虚幻的,并有某种引导人们脱离现实的倾向,但它对封建社会的批判和揭露却是深刻尖锐的。传中说:“君立而虐兴,臣设而贼生,坐制礼法,束缚下民。”一语便揭穿了封建统治的本质。作者指出这样的统治是无法巩固的,必有一天会遭遇“亡国戮君溃散之祸”,到了这时,那些依附封建统治的寄生虫也必然同归于尽:
且汝独不见夫虱之处于裩中乎?逃乎深缝,匿乎坏絮,自以为吉宅也。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裩裆,自以为得绳墨也,饥则啮人,自以为无穷食也。然炎丘火流,焦邑灭都,群虱死于裩中而不能出,汝君子之处区内,亦何异夫虱之处裩中乎?
阮籍在客观上散布了对封建社会的悲观思想。这篇散文显然受了《庄子》寓言、楚辞神游、汉赋铺张的影响。全篇使气骋辞,奇偶相生,韵文与散文间杂,有它的独特风格。
第三节、嵇康
嵇康(223-263),字叔夜,谯国铚(今安徽宿县西)人。其性格明显地表现为两面:一面崇尚老庄,恬静寡欲,好服食,求长生;一面却尚奇任侠,刚肠嫉恶,在现实生活中锋芒毕露,因此为司马氏所不容,而遭杀身之祸。鲁迅指出,这两面其实是统一的一面,因为
嵇康服药求仙,而仙人是可得长生的,自然可以俯视俗人了(《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质关系》)。这虽含有戏谑的意味,但却深刻地点出求仙出世思想中所包含的对抗世俗现实的潜在能量。嵇康反对司马氏,固然与他为魏室絪亲有关,但根本原因却在他不满意司马氏的黑暗与残暴的统治。嵇康在反抗现实的表现上比阮籍激烈,在被诬陷下狱后,作有《幽愤诗》,将求仙思想与放旷通达,不狗苟蝇营于世俗的心情糅合在一起,颇为感人。《幽愤诗》自述平生的遭遇和理想抱负,对自己无辜受冤表示极大愤慨。诗末说:“采薇山阿,散发岩岫。永啸常吟,颐性养寿。”表示对自由生活的嚮往。这首诗词锋爽利,语气清峻,词句间迸发着嵇康特有的睥睨一切世俗的质地
嵇康诗现存五十余首。有四言、五言、七言和杂言,而以四言成就较高。何焯《文选评》曰:“四言不为《风》、《雅》所羁,直写
胸中语,此叔夜高于潘、陆也。”他的四言诗是继曹操之后又一批成功之作。嵇康的诗,以表现其追求自然、高蹈、厌弃功名富贵的人生观为主要内容。
嵇康又有四言《赠秀才入军》诗共十八章,内容是想像其兄嵇喜在军中的生活,但那洒脱的情趣却是属于嵇康的。如第九章:
良马既闲,丽服有辉。左揽繁弱,右接忘归。 风驰电逝,蹑景追飞。凌厉中原,顾盼生姿。
他想象兄长日后在军中的戎马骑射生活,形象鲜明,灵动生姿。与曹植《白马篇》相比,既有游侠儿的英武豪侠气概,又多了一种洒脱神情。又如第十四章:
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磻平皋,垂纶长川。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嘉彼钓叟,得鱼忘筌。郢人逝矣,谁与尽言。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由此构成的高妙、清宁、绝美的理想幻境,千载而下,成为传世的名片。嵇康想象其兄在行军休息时游猎弹琴、神情悠然的高超境界,也表现了自己的寂寞怀念之情。语言自然天成,形象而又传神。正是“魏晋风度”的醇正体现。其余如《游仙诗》、《答二郭》叁首、《述志诗》二首等,多写其鄙弃世俗、回归自然、高蹈隐逸之志。
嵇康最著名的代表作是《与山巨源绝交书》,这是一篇有浓厚的文学意味和大胆的反抗思想的散文。山涛字巨源,与嵇康同是“竹林七贤”中的人物,由选曹郎迁官大将军从事中郎时欲荐举嵇康代其原职,嵇康作书拒绝,并宣布与之绝交,表示自己决不屈节妥协。当然,他不能公然从政治上表示对立。信中陈述自己不能就职的理由,是推崇老庄,任真纵放,无法忍受礼法的羁勒和俗务的纠缠。借这种表白,显示出桀傲不驯的态度。他要求对方尊重自己的个性和志趣,提出“人之相知,贵识其天性,因而济之”。又譬喻说:“此犹禽鹿,少见驯育,则服从教制;长而见羁,则狂顾顿缨,赴汤蹈火;虽饰以金镳,享以佳肴,愈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这种个人意识和追求个性自由的精神,正是魏晋文学最显著的特色,在中国古代文学中闪耀着
独特的光辉。书中说自己本性疏懒,忍受不了礼法的约束,提出“七不堪”、“二甚不可”来表示自己不愿做官的坚决意志。
在自我表白的同时,作者还辛辣地讽刺挖苦山涛和整个司马氏政治集团。他说山涛:“足下傍通,多可而少怪。”又描摹官场景象:“或宾客盈坐,鸣声聒耳,嚣尘臭处,千变百伎。”尖锐地斥责了山涛及其他依附司马氏的人们毫无操守、投机多变。更有甚者,他还宜称自己“非汤、武而薄周、孔”,实际是讥刺司马氏为了篡权而制造礼教根据。书中流露的这种不满于司马昭阴谋篡魏的情绪,招致司马氏的厌恶,成为以后被杀的一个重要原因。全文嘻笑怒骂,锋利洒脱,极尽辛竦讽刺之能事,很能表现嵇康峻急刚烈的性格。尤其其中“非汤武而薄周孔”一句,成为中国反正统思想的代表性口号。
此书全面反映作者的人格。虽非正面立论,却毫无闪烁含糊之辞,放言无惮,辞锋犀利,风调峻切。用生动的语言,写出作者的真实感情,如闻其声,如见其人。他在此书中呈现出
一种既矛盾又真实的人格,他并非以一种道貌岸然的高姿态来反对礼教,而是从自身的性情出发,强调人应当自由选择自己所喜好的生活。自己由于从小受到母兄的宠溺,长大以后又接受老庄思想的影响,结交心气相投的朋友,养成了放任不羁的性情。一旦被迫出来当官,就要受到官场污浊现实的侵扰,被各种礼节文书所束缚,不能在享受山水琴书鱼钓之乐。正是这种萧散随意的真实心声,使得此书具有了感动人心的巨大力量,让千百年来的中国知识人引为知音,成为滋养他们心灵的清泉。
不过,该书的题名实际上是根据南朝时代编成的《文选》,无法确认是否嵇康原意。关于嵇、山“绝交”之说,实际上值得怀疑。首先值得注意的是嵇康自己的话。
1、《晋书》卷四三《山涛传》:“涛早孤,居贫,少有器量,介然不群,性好《庄》、《老》。每隐身自晦,与嵇康、吕安善,后遇阮籍,便为竹林之交,著忘言之契。康后坐事,临诛,谓子绍曰:‘巨源在,汝不孤矣。’”嵇康被诛在景元二年,将此话时距作书仅隔一年。
2、《三国志》裴松之注引《世语》曰:“毋丘俭反,康有力,且欲起兵应之,以问山涛,涛曰:‘不可。’俭亦已败。”事后山涛亦无卖友求荣的告密之举。
3、嵇康死后,山涛在提携、推荐嵇康子嵇绍出仕这件事情上,真正出了大力。《晋书》卷《忠义传》:“嵇绍字延祖,魏中散大夫嵇康之子也。十岁而孤,事母恭谨。以父得罪,靖居私门,山涛领选,启武帝曰:‘《康诰》有言:“父子罪不相及。”嵇绍贤侔郤缺,宜加旌命,请为秘书郎。’帝谓涛曰:‘如卿所言,乃堪为丞,何但郎也。’乃发诏征之,起家为秘书丞。”《世说新语·政事》亦曰:“嵇康被诛后,山公举康子绍为秘书丞。”注引《山公启事》曰:“涛荐曰:‘绍平简温敏,有文思,又晓音,当成济也,犹宜先作秘书郎。’诏曰:‘绍如此,便可为丞,不足复为郎也。’”《晋诸公赞》曰:“康遇事后二十年,绍乃为涛所拔。”王隐《晋书》曰:“时以绍父康被法,选官不敢举。年二十八,山涛启用之,世祖发诏,以为秘书丞。”我们还应注意山涛与嵇绍的一段对话,《世说新语·政事》曰:“绍咨公出处,公曰:‘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人乎?’”以上种种都表明嵇康自己既没有将山涛视为陌路,而山涛也尽了作为友人的责任,他们的友情始终是非常感人的。
“竹林七贤”的其他几人,都很少有作品流传,只有刘伶的《酒德颂》和向秀的《思旧赋》比较有名。《酒德颂》赞美纵酒任诞、蔑视礼法的生活,可以看出当时风气。《思旧赋》是向秀思念故友嵇康、吕安的抒情短赋。全篇总共不足二百字,几乎刚开头就结束了。但从这种欲言而难语的文章和文中悲凄的感情气氛,可以看出作者心情的沉重,以及当日政治的黑暗与恐怖。
另外,应璩是建安诗人应玚之弟,以《百一诗》闻名后世,其内容相当广泛,主旨是对曹爽的规劝。态度平和,正是儒家所提倡的温柔敦厚的风人之旨。语言质朴,以言事与说理见长,形象则有所不足。
思考题:
1、阮籍和嵇康的文学创作各有何特点? 2、怎样理解正始之音?
3、自由与礼法分别具有怎样的价值,在中国文学中是怎样被表达的?
附录:作品选读 阮籍
咏怀诗(七首) 夜中不能寐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嘉树下成蹊
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 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 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 湛湛长江水
湛湛长江水。上有枫树林。皋兰被径路。青骊逝骎骎。 远望令人悲。春气感我心。三楚多秀士。朝云进荒淫。 朱华振芬芳。高蔡相追寻。一为黄雀哀。泪下谁能禁。 独坐空堂上
独坐空堂上。谁可与欢者。出门临永路。不见行车马。 登高望九州。悠悠分旷野。孤鸟西北飞。离兽东南下。 日暮思亲友。晤言用自写。 驾言发魏都
驾言发魏都。南向望吹台。箫管有遗音。梁王安在哉。 战士食糟糠。贤者处蒿莱。歌舞曲未终。秦兵已复来。 夹林非吾有。朱宫生尘埃。军败华阳下。身竟为土灰。 一日复一夕
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颜色改平常。精神自损消。 胸中怀汤火。变化故相招。万事无穷极。知谋苦不饶。 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 洪生资制度
洪生资制度。被服正有常。尊卑设次序。事物齐纪纲。
容饰整颜色。磬折执圭璋。堂上置玄酒。室中盛稻粱。 外厉贞素谈。户内灭芬芳。放口从衷出。复说道义方。 委曲周旋仪。姿态愁我肠。 阮籍 幽愤诗
嗟余薄祜,少遭不造。哀茕靡识,越在襁緥。母兄鞠育,有慈无威。恃忧肆妲,不训不师。爰及冠带,凭宠自放。抗心希古,任其所尚。托好老庄,贱物贵身。志在守朴,养素全真。曰余不敏,好善闇人。子玉之败,屡增惟尘。大人含弘,藏垢怀耻。民之多僻,政不由己。惟此褊心,显明臧否。感悟思愆,怛若创痏。欲寡其过,谤议沸腾。性不伤物,频致怨憎。昔惭柳惠,今愧孙登。内负宿心,外恧良朋。仰慕严郑,乐道闲居。与世无营,神气晏如。咨予不淑,婴累多虞。匪降自天,寔由顽疎。理弊患结,卒致囹圄。对答鄙讯,絷此
幽阻。实耻讼寃,时不我与。虽曰义直,神辱志沮。澡身沧浪,岂云能补。嗈嗈鸣鴈,奋翼北游。顺时而动,得意忘忧。嗟我愤叹,曾莫能俦。事与愿违,遘兹淹留。穷达有命,亦又何求。古人有言,善莫近名。奉时恭默,咎悔不生。万石周慎,安亲保荣。世务纷纭,祗搅予情。安乐必诫,乃终利贞。煌煌灵芝,一生三秀。予独何为,有志不就。惩难思复,心焉内疚。庶勖将来,无馨无臭。采薇山阿,散发岩岫。永啸长吟,颐性养寿。
与山巨源绝交书
康白:足下昔称吾于颍川,吾尝谓之知音。然经怪此,意尚未熟悉于足下,何从便得之也?前年从河东还,显宗、阿都说足下议以吾自代;事虽不行,知足下故不知之。足下傍通,多可而少怪,吾直性狭中,多所不堪,偶与足下相知耳。间闻足下迁,惕然不喜;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荐鸾刀,漫之膻腥。故具为足下陈其可否。
吾昔读书,得并介之人,或谓无之,今乃信其真有耳。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强。今空语同知有达人,无所不堪,外不殊俗,而内不失正,与一世同其波流,而悔吝不生耳。老子、庄周,吾之师也,亲居
贱职;柳下惠、东方朔,达人也,安乎卑位。吾岂敢短之哉!又仲尼兼爱,不羞执鞭;子文无欲卿相,而三登令尹。是乃君子思济物之意也。所谓达能兼善而不渝,穷则自得而无闷。以此观之,故尧、舜之君世,许由之岩栖,子房之佐汉,接舆之行歌,其揆一也。仰瞻数君,可谓能遂其志者也。故君子百行,殊途而同致,循性而动,各附所安。故有处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反之论。且延陵高子臧之风,长卿慕相如之节,志气所托,不可夺也。吾每读尚子平、台孝威传,慨然慕之,想其为人。少加孤露,母兄见骄,不涉经学。性复疏懒,筋驽肉缓,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转,乃起耳。又纵逸来久,情意傲散,简与礼相背,懒与慢相成,而为侪类见宽,不功其过。又读《庄》、《老》,重增其放。故使荣进之心日颓,任实之情转笃。此由禽鹿,少见驯育,则服从教制;长而见羁,则狂顾顿缨,赴蹈汤火;虽饰以金镳,飧以嘉肴,逾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
阮嗣宗口不论人过,吾每师之,而未能及。至性过人,与物无伤,唯饮酒过差耳。至为礼法之士所绳,疾之如仇,幸赖大将军保持之耳。不如嗣宗之贤,而有慢驰之阕;又不识人情,暗于机宜;无万石之慎,而有好尽之累,久与事接,疵衅日兴,虽欲无患,其可得乎?又人伦有礼,朝庭有法,自惟至熟,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卧喜晚起,而当关呼之不置,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钩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动,二不堪也。危坐一时,痹不得摇,性复多虱,把搔无已,而当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书,又不喜作书,而人间多事,堆案盈机,不相酬答,则犯教伤义,欲自勉强,则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吊丧,而人道以此为重,己未见恕者所怨,至欲见中伤者;虽瞿然自责,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顺俗,则诡故不情,亦终不能获无咎无誉,如此堪也。不喜俗人,而当与之共事,或宾客盈坐,鸣声聒耳,嚣尘臭处,千变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烦,而官事鞅掌,机务缠其心,世故繁其虑,七不堪也。又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世教所不容,此其甚不可一也。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而发,此甚不可二也。以促中小心之性,统此
九患,不有外难,当有内病,宁可久处人间邪?又闻道士遗言,饵术、黄精,令人久寿,意甚信之。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废,安能舍其所乐,而从其所惧哉!
夫人之相知,贵识其天性,因而济之。禹不逼伯成子高,全其节也。仲尼不假盖于子夏,护其短也。近诸葛孔明不逼元直以入蜀,华子鱼不强幼安以卿相。此可谓能相始终,知也。足下见直木必不可为轮,曲者不可为桷,盖不欲以枉其天才,令得其所也。故四民有业,各以得志为乐,唯达者为能通之,此足下度内耳。不可自见好章甫,强越人以文冕也;己嗜臭腐,养鸳雏以死鼠也。吾顷学养生之术,方外荣华,去滋味,游心于寂寞,以无为为贵,
纵无九患,尚不顾足下所好者。又有心闷疾,顷转增笃,私意自试,不能堪其所不乐。自卜已审,若道尽途穷则已耳。足下无事冤之,令转于沟壑也。吾新失母兄之欢,意常凄切。女年十三,男年八岁,未及成人,况复多病,顾此悢悢,如何可言。今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足下若嬲之不置,不过欲为官得人,以益时用耳。足下旧知吾潦倒粗疏,不切事情,自惟亦皆不如今日之贤能也。若以俗人皆喜荣华,独能离之,以此为快;此最近之,可得言耳。然使长才广度,无所不淹,而能不营,乃可贵耳。若吾多病困,欲离事自全,以保余年,此真所乏耳。岂可见黄门而称贞哉!若趣欲共登王途,期于相致,共为欢益,一旦迫之,必发其狂疾。自非重怨,不至于此也。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献之至尊,虽有区区之意,亦已疏矣。愿足下勿似之。其意如此。既以解足下,并以为别。嵇康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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