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扁舟(节选)
作者:暂无
来源:《中学生百科·大语文》 2018年第7期
记者又睁开眼的时候,海和天都露出了鱼肚白。后来,海水涂上了洋红和金黄。黎明终于来临,光辉灿烂,天空一片纯蓝,阳光在浪尖上燃烧着。
远方的沙丘上,立着许多黑黝黝的小屋,一架高高的白色风车耸立在小屋上方。沙滩上,不见人,不见狗,也不见自行车。那些小屋可能是个荒村。几个航海者仔细察看着海岸。他们在船上开了个会。“看来,”船长说, “假使没人来救援,我们最好马上冲浪抢滩。我们要是在这儿再待下去,就会折腾得无力自救。”其他人都默然赞同这个道理。小船向岸边划去。记者怀疑是否真没人上过那高耸的风塔,是否他们那时真没向海上嘹望过。那塔是个庞然大物,背对着那些芸芸蝼蚁巍然屹立。在记者看来,它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自然——风中的自然,人类想象中的自然——在个人奋斗中是多么安之若素。在他看来,那时自然并不残酷,也不仁慈,也不狡黠,也不睿智。但她却是冷漠的,绝对冷漠的。说起来也许不无道理,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受到宇宙冷漠的影响,应该看出自己生命中的无数缺点,把它们在头脑中痛苦地回味一番,然后希望能再有个机会。到那时,就在他对自己处于坟墓边缘而又木然不知的时候,他对是非的界限却似乎清楚得出奇。他明白,假如他再得到一个机会,他就会纠正自己的言行,就会在介绍的场合,或是茶会上,表现得更妥当、更出色一点。
“喂,诸位,”船长说,“船肯定要沉没。我们所能做到的,就是尽可能把船向岸边划,等它沉没的时候,赶紧跳水,向岸上游去。现在保持镇静,等船确实要沉的时候再跳。”
加油工在划桨。他侧头看着拍岸浪。 “船长,”他说, “我想我最好掉转方向,让船头对着海,然后倒着往岸边划。”
“好的,比利,”船长说,“倒着往岸边划。”于是,加油工把船转了过来。由于他坐在船尾,厨子和记者不得不侧过头去注视那孤寂、冷峻的海岸。
汹涌的向岸巨浪把小船高高抛起,高得船上的人又能看见一片片白色的海水,朝倾斜的海滩上掠去。“我们不要靠岸太近。”船长说。每当哪个人能将注意力从巨浪上移开,他就把目光转向海岸;而就在他如此凝视海岸的时候,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奇异的特质。记者观察一下其他人,知道他们并不害怕,但是他们的整个眼神却是隐匿不露的。
至于记者自己,他太累了,无法从根本上搞清楚这桩事。他极力强制自己动脑思索,但脑子此刻完全接受肌肉的支配,而肌肉说它们并不在乎。他只是想到:假若他被淹死,那将是个耻辱。
这里没有仓促的言语,没有苍白的面孔,没有显然的激动。他们只是注视着海岸。“大家记住,”船长说,“跳水的时候,要跳得离船远些。”
一个向海巨浪的浪脊突然轰的一声崩溃了,长长的白色卷浪咆哮着向小船冲来。
“镇定些。”船长说。大家都沉默着。他们将眼睛南岸上转向卷浪,等待着。船滑上水坡,朝汹涌的浪顶一跳,便跳了过去,朝着那长长的浪背旋了下去。船上灌进了些水,厨子便往外舀着。
然而,下一个浪峰又轰然而至。汹涌澎湃的滔滔白浪绞住小船,把它旋得几乎直立起来。水由四面八方涌进来。记者此刻正把手搁在船边上,一见水打那儿涌进来时,他急忙缩回手指,好像不愿把它们沾湿似的。
小船灌进许多水,喝醉酒似的摇来晃去,向海里偎依得更紧了。
“舀水,厨子!舀水!”船长说。
“是,船长。”厨子回答。
“各位,下一个浪我们一定得跳水了,”加油工说, “注意跳得离船远些。”
第三阵浪向前涌来,巨大无比,怒不可遏。巨浪完全把小船吞噬了,几乎存这同时,船上的人都滚进了海里。船底放着一条救生带,记者滚下船时,用左手把它抱在胸前。
元月的水是冰冷的,记者当即发觉,这佛罗里达沿海的水比他原来预料的还要冷。他的脑袋尽管昏昏沉沉的,但这件事似乎颇为紧要,他当时不可能不注意到。水冷得可悲,冷得凄惨。不知怎么地,这件事与他对自己处境的看法搅和在一起,混淆不清了,几乎使人觉得有适当的理由可以流泪了。水是寒冷的。
他浮出水面的时候,除了喧嚣的涛声之外,几乎什么也没意识到。后来,他见到了海里的同伴。加油工一马当先。他游得很有劲,速度很快。在记者左边,厨子那白色的软木背鼓鼓囊囊地凸在水上。后边,船长用只好手攀在仰面朝天的船脊上。
海岸有一种固定不动的特性,记者在混乱的海面上对此感到奇怪。
海岸似乎也很诱人,可是记者知道距离很远,他便慢悠悠地游着。那条救生带压存他身子底下,有时他旋下一道浪坡,就像坐在一个小雪橇上。
但是,他终于游到一个十分难游的地方。他并没停下来问一问他陷进了什么水流,但他却在那儿停滞不前了。海岸就在眼前,犹如舞台上的一小块布景。他望着那里,凭借他的眼睛了解那上面的每一个细枝末节。
厨子游过去了,漂在左边更远的地方。这时,只听船长对他大声喊道:“仰过身来,厨子!仰过身来,用桨划!”
“是,船长。”厨子仰过身,用桨划着,像条独木舟似的向前行驶。
转眼间,小船也打记者左边漂过去了,船长用一只手扒着船脊。要不是因为小船在做着非凡的竞技运动,船长看上去就会像是一个人抬起身子,越过木栏观望一样。记者感到惊异,船长居然还能抓住船。
他们游得离岸更近了——加油工、厨子和船长——后面漂着水罐,快活地在大海上跳跃着。
记者仍然陷存那奇异的新敌手——一股水流——的控制之中。海岸像一幅画儿似的展现在他的面前:白色的沙坡,绿色的峭壁,顶上有静静的小屋。海岸当时离他很近,但是他觉得自己像是立在画廊里,观看布列塔尼或是荷兰的一幅风景画。
他想: “我要淹死了吗?这可能吗?可能吗?可能吗?”也许,一个人应该把自己的死看作自然界的最终现象。
可是后来,也许是一阵浪头把他卷出了这小小的致命的水流,因为他突然发觉他又能够朝着海岸前进了。再后来,他又发现船长一只手扒着小船的龙骨,把脸由海岸那边转向他,呼喊着他的名字: “到船这儿!到船这儿!”
在他挣扎着向船长和小船游去的时候,他不禁存想:一个人完全精疲力竭的时候,索性淹死了倒是个解除痛苦的好办法——停止敌对行动,伴随很大程度的解脱。他很乐意如此,因为一时之间,他脑子里主要惧怕那暂时的痛苦。他不愿受苦。
不一会儿,他看见一个人沿海岸跑着。他以惊人的速度脱去衣服。大衣,裤子,衬衫,一件件都神奇地从他身上飞落下来。
“到船这儿!”船长叫道。
“是,船长。”记者游去的时候,看见船长潜下水,离开了小船。随即,记者演出了他航程中的一个小小的奇迹。一个大浪卷来,轻巧神奇地把他从船上整个儿抛了过去,抛到船那边很远的地方。即使在这时,记者也觉得那是健身运动中的一个壮举,是大海的一个真正的奇迹。一条倾覆存拍岸浪中的小船,可不是游泳人耍着玩的东西。
记者被抛到海水仅仅齐腰的地方,可是他当时的处境使他站不住片刻。每个浪头都把他打成一团,同头浪又推着他。 后来,他看见那个一直在奔跑、脱衣,脱衣、奔跑的人一跃跳入水中。他将厨子拖上岸,然后向船长蹚去,不想船长把他挥开,要他到记者那儿去。他赤裸裸的——赤裸裸得像冬天的树木。然而他头上有一个光环,像圣人似的焕发着光芒。他抓住记者的手,用力一拉,拽了很远,然后潇洒地一放。记者很懂得客套,说了声:“谢谢,老兄。”可是蓦然间,那人叫道:“那是什么?”他迅疾用手指捐去。记者说:“快去。”
浅水处,加油工面孔朝下地躺着。他的额头抵着沙滩,每逢浪头的间隙,便从海水中显露出来。
记者并不了解以后发生的全部情况。他一安然上岸,便倒下了,整个身子一股脑儿栽在沙滩上,他仿佛是从屋顶下摔下来的,但他谢天谢地听到这砰的一声。
海滩上似乎立刻挤满了人,男人们带着毛毯、衣物和水瓶,女人们带着咖啡壶以及她们视为神圣的种种药品。陆地对海上来客的欢迎是热烈而慷慨的,但是,一个静默的、水淋淋的形
体被慢慢地抬上海滩,陆地对他的欢迎只能是另外一种友好接待,给他提供一个阴森森的坟墓。
夜幕降临时,白浪在月光中荡来荡去,风把大海的声音传给岸上的人,他们觉得他们现存能够解释这大海的声音了。
鉴赏
斯蒂芬·克莱恩是19世纪末美国著名的诗人、小说家,虽然英年早逝,年仅28岁便被肺结核夺去性命,但仍留下了大量作品。他的作品一方面深受现实主义影响,另一方面被认为是美国早期印象主义和自然主义的代表。本文《海上扁舟》取材于作者本人年轻时的真实经历。他当时乘坐一艘汽艇前往古巴,却不幸经历沉船事故,与其他三名船员在海上沉浮了30多个小时才终于获救。在小说中,作者采用了“记者”的视角,并给每个人安排了一个角色,只是没有名字,仿佛要特意抹去这段经历中的私人成分,只提取其中精髓,将它抽象化。
文中的明喻、暗喻相当之多.整篇文章里几人在扁舟上的奋斗可以看作人类与自然的权力斗争。人类想要获得安全感,但拼尽全力也只获得自然的冷漠。大海,如同它所象征的自然,
并不对这几名落单的航海员特别残酷,大海只是毫不在意。面对自然无尽的力量,人类也仿佛一叶扁舟——说白了,其实是为力。
文章也从更深的角度揭示了一切都是无常。最后几人朝着海岸游去,记者被水流卷住,又被水流带走,他所有的挣扎只起到了微不足道的作用。而且,谁能活着到达岸上,谁要付出性命,不归任何人说了算。所有的安排、计划都只能帮你这么多,最后能否成功,或者在这篇文章的背景下,能否活命,都要靠运气。
经过一整篇文章的铺垫,经过所有人的不懈努力,除了加油工,所有人都获救了。人类对生的渴望及互助的精神值得我们感叹,但谁能想到,最后,水性最好的加油工却死在了沙滩上,离生的希望只有一步之遥,生命的无常、荒谬、讽刺都体现得淋漓尽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