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通人鲁迅一生爱好是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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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术通人鲁迅一生爱好是天然-历史论文
美术通人鲁迅一生爱好是天然
文 | 黄薇
在众多回忆鲁迅的文章中,萧红的《回忆鲁迅先生》是写得尤为真挚自然的名篇。其中讲到某一日,萧红穿了新裙子来鲁迅家,讨教先生的意见,鲁迅说她用红上衣配咖啡色格子裙显得太浑浊,继而发了一通评论:“人瘦不要穿黑衣裳,人胖不要穿白衣裳;脚长的女人一定要穿黑鞋子,脚短就一定要穿白鞋子;方格子的衣裳胖人不能穿,但比横格子的还好;横格子的胖人穿上,就把胖子更往两边裂着,更横宽了,胖子要穿竖条子的,竖的把人显得长,横的把人显的宽……”
萧红于是问:“周先生怎么也晓得女人穿衣裳的这些事情呢?”鲁迅答曰:“看过书的,关于美学的。”“什么时候看的……”“大概是在日本读书的时候……”“买的书吗?”“不一定是买的,也许是从什么地方抓到就看的……”萧红打破砂锅问到底:“看了有趣味吗?!”“随便看看……”“周先生看这书做什么?”“……”还是许广平在旁解了围:“周先生什么书都看的。”
此番鲜活的对话至今读来仍忍俊不禁。实际上,鲁迅对美学或曰美术颇有研究。鲁迅爱买书,据学者统计,从他到北京工作至逝世的25 年间,收入的1/10 都用来购书,位列家用、购房后的第三大开销。鲁迅的书账也记得格外详细,在他庞杂的书单中,美术相关书籍约占每年购藏的1/5。鲁迅的艺术收藏,还包括碑拓及汉画像6000 多件、原拓外国版画2000 多幅、原拓中国现代版画2000 多幅;他最早介绍外国美术在中国刊物上发表,是第一代的书刊设计师,还是慷慨而极具洞察力的艺术赞助人,创办的“木刻讲习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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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养了中国第一代现代版画家,等等。在文学的鲁迅、战斗的鲁迅之外,始终有一个美术的鲁迅。美术有如他的一方安详的精神后花园,徜徉其中的鲁迅,是好奇的、入迷的,闲适的,乐此不疲而怡然自喜。
收藏家鲁迅
鲁迅对美术的兴趣,早在孩童时就已萌芽。写于1926 年的《阿长与山海经》《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都是收入语文课本的名篇。年近半百的鲁迅仍不忘儿时的保姆长妈妈,为他买来四本绘图的《山海经》。“书的模样,到现在还在眼前”,即使“刻印都十分粗拙”,“纸张很黄;图象也很坏,甚至于几乎全用直线凑合,连动物的眼睛也都是长方形的。但那是我最为心爱的宝书”。“此后我就更其搜集绘图的书,于是有了石印的《尔雅音图》和《毛诗品物图考》,又有了《点石斋丛画》和《诗画舫》……”
而在枯燥乏味的私塾课堂上,大家趁老先生朗读得入神,开始自娱自乐。“有几个便用纸糊的盔甲套在指甲上做戏。我是画画儿,用一种叫作‘荆川纸’的,蒙在小说的绣像上一个个描下来……读的书多起来,画的画也多起来;书没有读成,画的成绩却不少了,最成片段的是《荡寇志》和《西游记》的绣像,都有一大本。后来,为要钱用,卖给了一个有钱的同窗了。”
周氏兄弟长大后先后负笈东瀛。明治时期的日本处于艺术西化风潮兴盛、现代美术制度确立的时期,鲁迅在日本大量接触西洋美术,开始有意识地收集画谱。鲁迅向来对图像的功能十分敏感,1906 年直接触动他弃医从文的,并非文学,正是“关于战事的画片”上麻木的中国人。“在东京的留学生很有学法政理化以至工业的,但没有人治文学和美术;可是在冷淡的空气中,也幸而寻到几个同志了。”1908 年他和周作人、许寿裳等一起筹划创办介绍外国文学和美术的刊物《新生》,虽然《新生》最后因“资本逃走了”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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夭折,但那时鲁迅就计划“准备利用图画做宣传工具了”。他还预言未来的部分教学将会为幻灯所取代。
1912 年,鲁迅受教育总长蔡元培之邀北上京城,被聘为教育部佥事、社会教育司第一科科长,主管美术馆、博物院、图书馆等事宜。除了有同乡这层关系,蔡元培也略知鲁迅对美学美育富有心得,他毕生注重美育,提倡“美育代宗教”,但时人能体会的很少。
1913 年,鲁迅发表了《拟播布美术意见书》一文,显示出了对美学源流的深入了解。他认为美术应该具备三要素:一曰天物,二曰思理,三曰美化,因此给“美术”一词下的定义是:“美术云者,即用思理以美化天物之谓。苟合于此,则无间外状若何,咸得谓之美术。”蔡元培对鲁迅的美学见解极为首肯,指派他到教育部暑期演讲会讲授《美术略论》,鲁迅日记中记载一共演讲了5 次,不过听众多则二十几人,少则几人,有次他冒大雨赴约,结果一个人也没来。局面如此惨淡,也没让他完全挫败,鲁迅在1914 年还组织开办了中国第一次儿童艺术博览会,并择优作赴巴拿马万国博览会参展。
鲁迅的公务员生涯长达14 年,过得并不很开心。他刚到北京的头几个月,蔡元培就被迫辞职,新任总长范源濂用道德教育代替了美育课,鲁迅对此愤愤道:“闻临时教育会议竟删美育,此种豚犬,可怜可怜!”教育部的差事是个闲职,鲁迅在日记中写“枯坐终日,极无聊赖”。孙伏园形容他仍过着“几乎全是学生时代的生活”,对于打牌、看京戏、上胡同等一切时俗娱乐均不感冒,从不沾染,教育部同人都道是“怪人”。
为了不白白浪费时间,鲁迅开始搞收藏,那时琉璃厂还叫“留黎厂”,他一有空就饶有兴味地去淘宝,搜集了不少金石拓片、碑帖、版画、古钱币,甚至古砖,并辑校《嵇康集》等古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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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初乱象发展到袁世凯决计称帝时,政治空气日益紧张窒息。鲁迅在《〈杀错了人〉异议》中描写时局:“北京城里,连饭店客栈中,都布满了侦探;还有‘军政执法处’,只见受了嫌疑而被捕的青年送进去,却从不见他们活着走出来。”他的心境很坏,从《呐喊 自序》中可见一斑,“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于是闷头抄古碑,“古碑中也遇不到什么问题和主义,而我的生命却居然暗暗的消去了,这也就是我惟一的愿望”。
抄古碑成了鲁迅逃避世事浊恶、麻醉自我的一种方式。周作人在《鲁迅的故家》中分析得十分直白兼详尽:
“北京文官大小一律受到注意,生恐他们反对或表示不服,以此人人设法逃避耳目,大约只要有一种嗜好,重的嫖赌蓄妾,轻则玩古董书画,也就多少可以放心,如蔡松坡之于小凤仙,是有名的例。”
“鲁迅却连大湖(亦称挖花)都不会,只好假装玩玩古董,又买不起金石品,便限于纸片,收集些石刻拓本来看。单拿拓本来看,也不能敷衍漫长的岁月,又不能有这些钱去每天买一张,于是动手来抄,这样一块汉碑的文字有时候可供半个月的抄写,这是很合算的事。因为这与誊清草稿不同,原本碑大字多,特别汉碑又多断缺漫漶,拓本上一个字若有若无,要左右远近的细看,才能稍微辨别出来,用以消遣时光,是再好也没有的,就只是破费心思也很不少罢了。”
蔡元培回忆鲁迅:“从前记录汉碑的书,注重文字;对于碑上雕刻的花纹,毫不在意,先生特别搜辑,已获得数百种。”鲁迅独具慧眼,尤能从美术的角度看待古物。“惟汉人石刻,气魄深沉雄大”,他对汉画特别推崇,日后也屡屡向木刻青年们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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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收藏的汉画中,多来自山东与南阳,因山东汉画像石礼乐教化画面居多,那种质朴天真也似被遮盖了几分,鲁迅更偏爱南阳汉画。南阳旧属楚地,巫风浓郁,汉画像石构图疏朗,凝练大气,“神异精神突出”,更有民间力量。“汉画像的图案,美妙无伦,为日本艺术家所采取。即使一鳞一爪,已被西洋画家交口赞许,说是日本的图案如何了不得,而不知其渊源固出于我们的汉画呢。”也是经鲁迅极力倡导,美术界后来才逐渐认识到汉画是中国古代美术史中重要的一环。
与之对应的则是,鲁迅对文人画的不以为意,除了好友之作,鲜有收藏。鲁迅认为宋元至明清,绘画中高度自信的民族精神消失殆尽,文人画多寄情山水,逃避现实。他的观点至今仍引发争议。在《论“旧形式的采用”》一文中,鲁迅写道:“在唐,可取佛画的灿烂,线画的空实和明快,宋的院画,萎靡柔媚之处当舍,周密不苟之处是可取的,米点山水则毫无用处,后来的写意画( 文人画) 有无用处,我此刻不敢确说,恐怕也许还有可用之点的罢。”
鲁迅也与当时的主流艺术圈并不来往,不过即使在20 世纪30 年代对木刻倾注心力时,“他也没有停止过购买中国画册,并在通信里老到地品评旧日画家”。
设计家鲁迅
鲁迅与美术青年交流时自谦不懂画,在给魏猛克的一封信中曾评价自己: “我不能画,但学过两年解剖,画过很多死尸的图,因此略知身体四肢的比例。”其实他不仅懂行,专业,也常亲力亲为做设计。
1909 年鲁迅在杭州两级师范教书时,画在备课笔记封面上的一只猫头鹰留存了下来,不仅被后来的传记作者用以封面装饰,还常作为LOGO出现在有关鲁迅的大型美术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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览上。猫头鹰造型线条简括,极为精炼传神,如今看来仍极富现代性,有专业人士称“绝不是信笔拈来之作”。沈尹默曾描写鲁迅,“在大庭广众中,有时会凝然冷坐,不言不笑,衣冠又一向不甚修饰,毛发蓬蓬然,有人替他起了个绰号,叫猫头鹰”。鲁迅一直将这种传统文化中的不祥之鸟引为知己,用以自况,“我有时决不想在言论界求得胜利,因为我的言论有时是枭鸣,报告着不大吉利的事……”
还有两个著名的设计也出自鲁迅。初立,刚到北京的鲁迅便与同事许寿裳、钱稻孙一同受命设计了国徽图案,相当一段时间内北洋的钱币、旗帜、勋章上都使用了这一图案。国徽设计颇似欧洲古老世族的家徽,按照鲁迅撰写的说明文字,创意脱胎于《尚书》,图案包含日、月、星辰、山、龙、凤、总彝、藻、火、粉米、黼、黻等古代冕服制度中的12 种吉祥物,又被称作“十二章图”,象征国运久长太平。
1917 年,蔡元培在上任北大校长的第二年,要设计校徽,没有聘请美术专业人士,而是径直找到了鲁迅。鲁迅的作品被刘半农戏称为“哭脸校徽”,其实相当简洁有力。北大两个篆字上下排列,“北”字像背对背侧立的两个人,有如一人背负二人,寓意三人成众,北大人肩负开启民智之重任。徽章结构紧凑,形似一具脊梁骨,又可延伸出国家民主进步脊梁之意。这个校徽一经提交即被采纳,一直用到1949 年,在20 世纪80 年代重又启用,现在的北大校徽就是在鲁迅设计基础上丰富而来的。
鲁迅爱书如命,他的平面设计才华,同样辐射到书籍装帧领域。他是作家中最早关注书刊设计的人,早在1909 年的日本,他就为与周作人合译的《域外小说集》设计了封面;一生设计的书刊封面多达六七十种,堪称中国现代书刊装帧设计的先驱。
鲁迅力推汉画的质朴高古,决定了他的设计品位也大多古雅。1923 年他为《国学季刊》设计封面,直接用汉代石刻图案铺满作底,由蔡元培题字,庄重而富有民族性。他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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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小说集《呐喊》设计的封面,暗红底色上压着扁方的黑色块,压抑之感袭来,中间是书名和作者名的阴文。“呐喊”两字也有用心,两个“口”偏上,喊字的“口”刻意居下,很像人在高声喊叫时的口形,也正契合了集子“铁屋中的呐喊”的主题。鲁迅只是对笔画作了简单移位,就转化为视觉冲击力的设计元素,被很多人赞为其书封设计的代表作。鲁迅对字体研究也下过功夫,曾计划写一部《中国字体变迁史》,虽终未能成书,但他喜欢对字体仔细推敲,为许多书封自创了各种“中西合璧”的美术字,趣味盎然,据说书籍装帧中使用美术字最早出自他。
鲁迅甚至画过建筑设计图,早年归国后即为表弟郦辛农家设计了一幢屋子,据亲友回忆,造型功能都颇有日风;1923 年兄弟失和后,鲁迅购得西三条胡同的房子,亲自设计改建、监督施工,著名的“老虎尾巴”即出于此。
鲁迅还被尊为“毛边党”党魁。他自言对书籍装帧有“三样无关紧要的小改革”,一是首页的书名和著者的题字,打破对称式;二是每篇的第一行之前,留下几行空白;三就是毛边。前两项已成如今书籍装帧之定律。毛边书则是舶来品,最早在欧洲兴起,后传入日本,逐渐流行。鲁迅的观点是“天头、地脚、翻口任一侧或全不裁,都可称毛边书。”鲁迅兄弟出的《域外小说集》是中国第一部毛边书。
鲁迅曾表白,“我喜欢毛边书,宁可裁,光边书像没有头发的人——和尚或尼姑”。但毛边书边裁边读的闲情雅兴,难为大众接受,影响销量。鲁迅曾在文章中霸气地写道:“与李老板(即北新书局李小峰)约:别的不管,只是我的译著,必须坚持毛边到底!”不过随后他就沮丧地发现,除了送他的几本样书外,书铺里售卖的还是“毫无‘毛’气、四面光滑”的书,继而感叹改革社会之不易。他对毛边的情有独钟,直接带动了唐弢、周煦良等一批“毛边党”的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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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赞助人鲁迅
许广平说“周先生什么都读的”,倒是不假。有学者称“鲁迅是世界美术史上的一位通人”。鲁迅在日本时就通读当时所能读到的西洋文艺史,后来亲自编译了《近代西洋美术史潮论》,他很早就评议过高更、蒙克、梵高等画家,私藏的画册里各流派无所不及,陈丹青说,“自立体派野兽派到未来主义和超现实主义,均为他所瞩目,三十年代,鲁迅的视野与当时欧洲的实验艺术,几乎是同步的”。“经他染指的美术文论与绘画实践,却比时期最著名的美术海归派,更有影响,更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上海繁荣开放,现代书店林立,买西洋画册比在北京容易多了,除此之外,鲁迅还请托留洋的徐梵澄、曹靖华等晚辈替他在欧洲、苏联搜购版画,他也买漫画大观与时人的画集,并保持着一贯的趣味,继续购藏佛道墓志的拓本。鲁迅的美术视野无疑异常开阔,而他在1929 年选择发起新兴木刻运动,不单是雅好的驱使,更着眼于对现实的影响。
新文化运动中,鲁迅、康有为、陈独秀等人都关注到美术在启蒙民智中的功用。陈独秀主张中国美术的出路,只有引进西方的写实主义一途,鲁迅对此不太赞同。在给友人的信中,他并不看好油画,首先是当时中国连美术馆也没有,不见真迹学油画,近乎“摸黑弄堂”;而且所需原料昂贵难以获得,印刷易失真,也不利于流通。
与之对应的木刻,则易于传播,“当时,版画之用最广,虽极匆忙,顷刻能办”。鲁迅认为“要启蒙,即必须能懂……应该着眼于一般的大众”,艺术也要从象牙塔走向十字街头。他对内山完造说过:“现在中国的文化运动里面,有一个大的艺术运动,这就是黑与白的木刻。”鲁迅把新兴版画看作是一项启蒙思想的社会运动。所以他提倡汲取国外版画的经验,更青睐具有现实主义精神的德国、苏联版画,而非追求形式和装饰趣味的英法版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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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艺术家完成而不假多位工匠之手的,方为“新兴木刻”。鲁迅为指导木刻青年们尽心尽力。他有感美术青年们“没有团体,散漫得很,往往刻了一通:不久就不知道哪里去了”,承担起组织者的责任,在他的关心下,“一八艺社”“春地美术研究所”“野风画会”“MK木刻研究会”“平津木刻研究会”等各式小型社团,有如雨后春笋般诞生。为了提高青年们的修养,1931 年,鲁迅借用上海一所日语学校的教室开办“中国木刻青年讲习会”,专门请来内山完造的弟弟、美术教师内山嘉吉,来讲解版画创作技法,自己当场做翻译。他还带来珂勒惠支等人的版画,供学员观摩,并一一讲解。
对待论敌毫不手软,“一个都不宽恕”,但对青年们,鲁迅往往格外包容。青年木刻作者李桦,1933 年接触版画,1934 年底开始与鲁迅通信。鲁迅在信中写道:“但先生的木刻的成绩,我以为极好……不知道可否由我寄几幅到杂志社去,要他们登载?自然,一经复制,好处是失掉不少的,不过总比没有好;而且我相信自己决不至于介绍到油滑无聊的刊物去。”以鲁迅当年的声誉,姿态之低,态度之恳切,历历在目。
鲁迅对美术作品质地不肯苟且,往往很挑剔。施蛰存回忆鲁迅翻译的《文艺与批评》排印时,曾请他加入一幅苏俄文艺家卢那察尔斯基的肖像,叮嘱要做成三色铜版。因为鲁迅一直不满意,最后反复重印4 次才获首肯。施蛰存虽被折腾得够呛,但也感慨鲁迅对于艺术“从来不随便”,而那张插图画像,“是当年上海所能做出来的最好的三色版”。而其时鲁迅自费印制的各种版画集,精美雅致,有人说“至今也没有哪个版本可以相比”。
但鲁迅也绝非不懂通融。比如他自己写字都用毛笔,留下的手稿、信札、日记等墨迹约800 万字,郭沫若曾赞他的书法“远逾宋唐,直攀魏晋”。但对当时社会提倡毛笔字,禁止学生用铅笔、墨水笔作文,他却表示反对,认为用墨水笔可节省青年学生的时间,没有禁用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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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 年他致赖少其的信中写道:“看画也要训练。十九世纪末的那些画派,不必说了。就是极平常的动植物图,我曾经给向来没有见过图画的村人看,他们也不懂。立体的东西变成平面,他们就万想不到会有这等事。所以我主张刻连环图画,要多采用旧画法。”鲁迅从不认为连环画是小儿科,而是可贴近服务大众的艺术手段,写文论为连环画、漫画辩护。
许广平说鲁迅每每亲手做信封,有时用别人寄来的信封翻转面来重做;平日里一切包裹纸、纸袋摺得平平整整,绳子也卷好,随时可以应用,就是如此节省物力。曹聚仁回忆鲁迅除非万不得已,最不愿意借书给别人,一部新书到手,连忙依分类急急包裹起来,连用绳子都有讲究;有时还自己拆散修理线装书,重行装订。
但对木刻青年,为了他们能开眼界、汲取各家之长,鲁迅热心自费出版本国、外国的版画集,连送带寄。早期常和他合作书封设计的陶元庆,36岁病故,是鲁迅出了300 大洋为其置坟。他后来编印《北平笺谱》,部分也是为了怀念早逝的好友陈师曾。逝世前一年,鲁迅在病中自费出版了《凯绥·珂勒惠支版画选集》,扉页印着“有人翻印,功德无量”,鼓励“盗版”,只愿该书能广为流传。
丰富多变的鲁迅
鲁迅逝世后,依然影响着中国美术的发展。1938 年鲁迅文学艺术院在延安成立,鲁艺之名正是为了纪念鲁迅。1942 年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指出要继承和发扬鲁迅“为大众”的文艺思想,尔后的“圣人”地位更是难以撼动。当年的木刻青年也成长为新中国第一代重要的版画家。但论及左翼木刻最初的鼓吹者鲁迅,除了大众与等 关键词
,似难做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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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写过,有的青年认为“凡艺术,都应该大刀阔斧,乱砍乱劈,凶眼睛,大拳头”,这是误解。艺术应像珂勒惠支一样,“正确地,而且深刻地反映德国大众的生活和痛苦”,而且充满艺术的“有力之美”。他对自己扶持的木刻青年,其实也从未主张一律,反而鼓励他们尽力尝试,找到适于自己的题旨风格。1935 年,他写信给李桦,“技巧修养是最大的问题,这是不错的,现在的许多青年艺术家往往忽略了这一点……以为应该表现国民的艰苦,国民的战斗,这自然并不错,但如自己并不在这样的旋涡中,实在无法表现,假使以意为之,那就决不能真切、深刻,也就不成为艺术,所以我的意见以为一个艺术家只要表现他所经验的就好了。日本的浮世绘,何尝有什么大题目,但它的艺术价值却在的。”
主流的艺术评论,历来强调鲁迅战斗愤怒的一面,事实上,鲁迅一直是丰富多变的。他收藏秦汉拓片碑刻,兼作金石考据,推崇雄浑大气的民族风格;1934 年他与郑振铎合作编印的《北平笺谱》,书信往来反复甄选,重金刊印,极为精美,“格局小”“私淑气重”,又是老派文人趣味的另一面。鲁迅最先将珂勒惠支引入中国,还推介过麦绥莱勒、梅斐尔德等画家,或细腻或粗犷,皆是直面现实、表现平民生活的力量之作;他同时也收藏编印颓废主义的比亚兹莱,黑白版画充满天才般的“恶魔之美”,以及幽婉柔美的日本画家蕗谷虹儿,“一个少年少女杂志的插画的画家”,还逐年买齐《世界裸体美术全集》《日本裸体美术全集》……对美术的陶然之爱,也渗透了他的创作,鲁迅的杂文如木刻般力透纸背已是共识其文字中对色彩的敏锐,超强的视觉表现力,《野草》《故事新编》中遍布的浓郁奇诡的意象,都是卓尔不群的。
陈丹青提醒读者,1927 年始鲁迅寓居上海的十年,“已加入左联,是他高度介入政治、密集攻击时局、持续挑衅社会、几度离家避祸的危险时期”,而这也是鲁迅近乎贪婪地购买画册的十年。“书单中的鲁迅,闲心不止”,“隔三岔五泡在书店,买书、选画册,回家歪在靠椅上,慢慢地翻看”,只因——“鲁迅在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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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世前11 天,1936 年10 月8 日,鲁迅还抱病参加了第二届全国木刻展览会。沙飞的成名作就是在会上为他拍的一组照片,成为其生前最后的影像。照片即可感现场气氛很是活跃,鲁迅抽着烟与青年们座谈,还留下了平生唯一大笑的镜头。
萧红回忆鲁迅病重时,“不看报,不看书,只是安静地躺着。但有一张小画是鲁迅先生放在床边上不断看着的”。画是一张苏联画家着色的木刻,小得和纸烟包里的画片差不多,“画着一个穿大长裙子飞散着头发的女人在大风里边跑,在她旁边的地面上还有小小的红玫瑰的花朵”。萧红问为什么鲁迅先生有那么多画,独选了这张放在枕边,“许先生……也不知道”。无人能知晓。死亡轰然降临的前夕,纯粹的美与空宁,占据这片刻。
(参考资料:陈丹青《笑谈大先生》、杨永德、杨宁《鲁迅最后十二年与美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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